于無生法得定解,
今生來生二執著。
——密勒日巴证道歌
1.
哲珠寺在拉萨西十几公里的地方,也是他籍以摆脱一切纷扰,痛苦,徒劳的挣扎至筋疲力尽的归宿。白骨一样的痛苦就雕刻在日落时分金光闪闪的宝顶、层次鳞栉的屋檐(好似起伏的头发)上。喇嘛寺庞大的身体沐在夜风里,萧萧的吹凉在四周荒凉的山脊中间。
那年他背着薄薄的行囊,走在白茫茫的行路中间,望见云层中间升起了金色的大殿。
夜露和沙漏滴落的声音同时从窗外传来,稍稍搅醒了他思考玄妙经文的思绪。无论白天和黑夜,他在思考。两对有黑烟痕迹的书架,新的书和旧的书交叉放在一起,蜡封的,烫金的,羊皮纸的,从书脊上可以猜测树叶一定是黑色的,经书躺在那儿。它们没有腐烂,他的身体却开始腐烂了。
身体的腐烂从大脑开始。起初他意识不到他对于象形文字的灵感在退却。一支蜡烛在书桌上燃干之后再没有换上新的,因为——房间里装上了电灯。夜里的室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神的手曾经轻轻抚摸过的地方,银银的月光柔和的铺上绒毛似的那些美丽,再也望之不见。
自从现代事物开始挺进这座耸立在云端、一尘不染的喇嘛寺,他的清修的身体就开始了难以抵挡的腐烂。过程像童年春夜豆子地上的一阵喜雨,雨水过后,透明的蛇、透明的青蛙在银色中交配、鸣叫,大地像一张吸满清油的白纸,慢慢的皱着。当把针移进旷野上的煤油灯,那里一下子塞满了亡灵的黑暗。
早先,他爱过一个姑娘。藏族姑娘。他读的阿坝小学是用这姑娘的回眸一笑,头发和身上的气息书写的。他在角落里,睁大眼睛,静静的望着她写字。女孩袖子上停歇着一只雪白的,条纹复杂的蝴蝶。从这个角度看,袖子亮丽微白微黄的胳膊其实是裸露在空气里的。他像吸铁石一样用眼睛盯着她,这时,一只粉笔头无缘无故地敲中了他的额头。
他还是沉浸在偷看女孩写字里面。透过那额前淡淡的流海发,天使梦幻白的皮肤在那里轻轻的蠕动。他同时在教室门横梁的罗汉木阴影里看见了天使和文殊菩萨。这两种信仰那时在他的血液里并行不悖,直到后来有一天一方安静的死去。他望见了有着红润的唇的文殊菩萨。菩萨攥着笔。菩萨在写字。菩萨蘸着他的血。
他在那个清晨被暴风骤雨的痛打一番,打他的人是一个藏族的班主任。她打青了他的嘴唇,春寒冻疮的脸,和滴着血的鼻子。女老师大概没觉得下手会这么狠,把他拉到水龙头前冲凉水。在冷水刺激下,他几乎要昏厥了。
那个姑娘后来把那只胳膊给了他。
2.
这么多年,他的伴侣是静寂;他害怕黑暗,所以深夜屋子里总是开着电灯,一派明亮。黄色薄袈裟套在身上,没有特别理由再也不能脱下。他倚靠在清凉的摇椅上,疲惫的,休息。这么晚他不睡,像那些习惯寺庙生活的僧人那样,思索玄妙的佛理。在藏传佛教一世祖的光亮的洞穴前面,他还处于“微光”这一阶段。闭上眼睛就是黑暗,和无休止的野兽似的折磨人的回忆。直到最近,他才看见了“微光”,在一个冰冷的摇椅上睡醒的早晨,他的头顶曾经堆满了竹叶。
在喇嘛寺里,众生过着食素的生活,吃肉和动物血会让清修的人产生邪念。女人——就像曾经的衣服,一旦想起也会产生邪恶。这里禁止女人的一切痕迹。私人财产在入寺的时候已经被自愿抛弃。在云端,在山脊上,喇嘛寺和世俗世界互相隔离。寺里的每个人也许都曾经有过七情六欲,如今从他们专注而空洞的眼神,日复一日的沉默生活,无人再能读出那些。他回忆起傍晚在沐浴池看见的那些年老体衰的喇嘛,他们的身体上的很多地方都变成黑色的。
沿着藏青色的石阶往回走时,他正在飘荡的身体也变成黑色的,膝盖变得很坚硬,像青铜。
藏历火猪年二月七日送魔节,他因清修而净化的思想打破禁忌向他发问,划破了那道雪白的沉寂。对面的白字板上什么也没有涂,却像是有有蛛网在织着释迦摩尼本生故事的长锦。是光线自己在作画。窗外小鸟在唱歌,像是朝他的脸扔下石块。僧人们注意到,他突然同长老争吵起来了,一反常态,当长老担忧的表示这个时代将不会再有大智的高僧。因为没有人不为现代文明所纷扰;不会再有华丽传奇的坐化升天,因为每个死者已不纯粹。小僧人这时正用手机给隔壁墙外的小情人发短信。藏传佛教就这么被现实统治给毁了。
一向寡言少语的他反驳道,精神的修行远高于肉体,佛祖释迦摩尼曾贵为王子,人间的高贵、享受、淫行他都遍尝一番,最终才在菩提树下顿悟。现代文明为普通僧人的生活带来巨变,像雪山融化的洪水无人能抵挡,但那些真正有德行的僧人仍然会矢志不渝的修行。长老问,既然如此,何必要强制清修呢?他回答说,他对此很苦恼,苦闷已萦绕多年。长老说,你的心灵被恶鹿迷惑了。
他们这样声音碰撞的时候,头顶上白炽灯的起电器正在蓝荧荧的一闪一闪的抗议,散发着松木气味的圆桌下面,小僧侣正在把一支调情的金黄色短信发出。
不知谁把那个藏族姑娘订亲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当天晚上在路旁的草垛下等那姑娘回家。在漠漠的望着天空等待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云的姑娘经过时雪白的小腿像亮黄色的麦秆一样发出光芒。她的连体裙从下面到上面缀满了带子、蛙形的纹路、驱魔的短咒语,和装饰的小小花结。她束起来的头发显得她安静,规矩。以前无数次他爬进草垛里偷看,年青的草垛扎着他的脊背,仿佛要把他推射到蓝天里去。
他拦住姑娘的那一刹那她充满了惊愕,像仓皇不安的九色鹿。她正要回家去整理一下衣服,和他私奔。而眼前的这个畜生还不知道,她还没告诉他。她要让他看到她肯为他牺牲一切。可怕的是这个畜生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立刻预感到他会像风暴似的向她扑过来,把她卷向天空,把他架在畜生的背上。她挣扎了一下,但马上担心畜生会把她扔下来。她更担心畜生会突然消失,从这茫茫大草原上蒸发干净,那样她将无家可归。她顺从地接受了这个畜生凶猛的动作,可她急切地想掰开畜生的嘴听畜生说了什么。然而除了一声悲鸣,没有什么回应。她开始呜呀呀的喊起来,这时畜生背着她在草原上飞奔,经过一座又一座大地隆起的土垛,从那里流出雪白的乳汁。大地含着河流,河流闪着银光。畜生扛着哭泣的卓玛,跳过一片又一片囤积月光的水洼。
她的脸是散发着奶油味和香草味的,她的头发里散发着泥土味和干草味的,她的披头散发飘散着蜡烛味和酥油茶味。他拨开草垛深处干燥和温暖的草,把她放进去,正好一个墓床的宽度。这时天空却暗了下来,阴风用力的吹。他们的心房贴在一起的时候,像一把火柴烧透了纸盒,火苗放进来,把两个人暖暖的覆盖和掩埋。他伤心的闻着她的头发,她的发尖和她的耳朵,她在他的身体压迫下脆弱的哭,骨骼像要被压碎了。
她抬眼望见了黑沉沉的乌云。就在这一刻畜生停下了。她承载着他浑身的重量,突然发现这个畜生想要的只是紧紧的结实的拥抱。他在她身体上小声的哭泣,这时天落下雨来,几棵湿草从她破裙上掉落下来。畜生的头发散发着木屑和野花的味道。她展开燕子似的的两只手臂环抱住他。手掌已经被雨水打湿变成两片松软的羽毛。
他远去哲珠寺出家以前,姑娘被家人献给了家乡的喇嘛寺。他去寺里寻找姑娘,只见她和一个僧人一起坐在树上做爱。姑娘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递给了他。夜里他带来斧头,砍断那棵挂着红僧袍的树,将树枝扔进熊熊大火里焚烧。
3.
藏历土鼠年二月五日驱鬼节,一面地图在他前面滑滑的铺开,在黑暗的洞室里,这张崭新的地图采用的是古老的山水画法,没有标经纬度,只有一排排的山脉,逼真迤逦的大道,稀稀疏疏的城镇。城市绘得与地图不成比例的大,详尽的画出了主要街道和居民区。他一眼找到了一片金色标注的拉萨,和画着一面白旗的布达拉宫。他仿佛听到从那里传来悠扬哀怨的音乐声和诵经声。一片片镜子似的天湖,像天鹅镶嵌在辉煌的地图上。
他觉得,每次他望见白雪覆盖的屋顶,母亲的感觉就充实的包围了他。雪从屋顶褪去,还残留在山顶上。母亲坐在家乡高高的大草垛上,给他唱刚学会的卓鲁牧歌,她的衣裳是灰色,就在这时侯,他会想,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出家。
他的父母曾是当地土司庄园里最下贱的佣人,母亲嫁给父亲时已经失身了。他出生时躺在马厩的草槽里,微微睁开看世界的第一双眼睛,望见的是马厩里那些温暖的形象。一匹腆着大肚子的紫色种马正在香喷喷的吃草,从它吃草的槽里散发出让人麻醉的野花味和露水味。火把在熊熊的燃烧冒着黑烟,幻化成各种漂浮的形象:像刚刚忘记的前生里魔鬼的形象。啼哭代表他害怕和孤寂,还代表他饥饿。他刚刚从锡金国的王子转世过来。一颗王室的种籽落在雪山雪水里,被冲刷到这片寒冷贫瘠的沙地上,开始新一轮的生命。他大大的眼睛瞅着山洞顶上那些模模糊糊发白的炭画。石炭人在追捕野鹿。石头砸恶狼。两匹马在交配。另一侧黑马被仰躺的少女抚摸着。另一侧石炭人戴着面具,围着火堆跳舞。另一侧是兔子、牛、羊的骨头。站在草垛上的乳房。旭日东升。日月同辉。石炭人披着兽皮和兽的头发。两男两女平躺在地上,石炭人为他们身上洒下野花花瓣。
就在这一年春天的雷声里发生了土地改革。他出生后,他的父母不再是农奴。父亲把他从马厩里抱到新房的炕上,颤抖的摇着他,以为他很有福气,其实他前世是锡金王国的王子。一次打猎时从悬崖上摔下来掉进溪涧里,掉进一只巨大乌鸦的嘴里。房子是解放军盖的,草地变了模样,分给了各个以前的农奴。他八岁时抱着桶在帐篷前喝羊奶,一点也不知道刚刚镇压了一场旧贵族和喇嘛联合起来的叛乱。小白羊很听话,在天上踩着各个山尖跳舞,任性的漂浮。
4.
又一年的春天,冰雪融化之前喇嘛寺一直是个清修的世界,涂了金粉的大殿里的塑像闪闪发光。这里空气稀薄,火把在艰难的燃烧,他从寒冬之夜再次打着火把去读那些石碑上的梵语文字。他获得了主持的许可,进入了密室研读这些石碑,这表明他的学问达到了一个新的更高境界——一个原因是她全身心全灵魂的在修行,那些串在一起的线装书已经无法再点亮他深沉思考的眼睛。闭紧密室的大门,这里只有从太空垂直倾泻下来的一柱光芒,他走到室中心抬头望那些熊熊燃烧着、变大了的、光芒四射的星辰。这里有天文学的设计,屋顶随着季节变化在缓缓的转动,使得那个有很多亮星的星座的光芒总是垂直通过采光口倾斜进密室。单纯看那每一个纯净热烈的星辰,你都会觉得有一前辈大师的小小佛像,坐在每一个光芒中央。他再转过头眼瞅那些明亮的碑文时泪如泉涌。
“是某个时候到了”,有时他在喃喃自语,“关于我自己,或者这个世界的某个时刻就要来临了,它疾行如箭矢,我听见那风声萧瑟。可是我迷途在这些不生寸草的石碑中间,我是否应当深深的埋下头去亲吻它们,不去理会那如钟表的定时将要降临的时刻?”就在这一天,主持大师打坐的席子无缘无故的开裂了;有小喇嘛在寺后的山上看见了啄食尸体的鹰,它们都长着人脸,还会发出人的叫声,悄声说出人的低语;一名高僧莫名其妙的在深夜自杀,人们在他的房间里看到窗户洞开,羽毛散落一地,白色颅骨从书架上滚落。高僧的两个弟子分属于不同的教派,前不久两人持着白刃在寺前对峙,这样混乱的景象映在寺前的水潭里,清澈见底的雪水微微颤动。两团阴影,从白天相持到黑夜。
这一天他不再被允许去大殿的密室。主持和长老们要占用这里紧急磋商讨论,同时也为了在离天顶最近的地方获得神的启示。这一天,他奋力攀登上了寺院邻近的一座山峰——往昔在大殿出门正对着的那座青色阴峻的峰,有盾牌似的白雪覆顶。他从早晨出发,双脚踏在淤泥、冰雪里,从那峰顶朝雄伟壮丽的喇嘛寺建筑群回望。他仿佛望见了沉睡的莲花在屋顶绽放,望见了宝光。他闭上眼睛,这时坚硬的雪粒钻进了他的眼睫毛。他再望时看到的是故乡那大火熊熊燃烧的紫色屋顶。房梁,砖瓦,青稞秆都在往下掉,喂进火之兽鲜红的舌头里。烈火里充满了声音:母亲的号哭,姐姐的嘶喊,父亲的喘气,木头吧吧嗒嗒的爆裂声。他确信那晚上亲人们都没有逃出来,他滚进路旁的水沟里,隐藏在车轮底下避祸。他无法跳出来救亲人,心脏浸满了悲哀的血液,冷彻刺骨,几乎让他窒息。月亮钻进了密云,他像一个什么都已经失去的轻飘飘干瘪瘪的鬼魂,惊慌失措的从水沟里逃脱。月亮挂在银色的山顶,像野兽的獠牙。
5.
我们沿着树的根系的道路,一队一队的前往菩提花枝上的拉萨。来往的藏民都以为每一队是去布达拉宫朝圣。走了一天的路,终于望见了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布达拉宫。街道上聚集了很多像我们这样穿深红色衣服的僧人,布达拉宫前的街上已经水泄不通。
出生到现在我从未到过布达拉宫的广场,但我感到我的前世一定到过这儿,在这里的水池里清洗过双脸。或许(我感觉到),他是一个贩马为生的商人,和佛教、政治没有任何联系。某一个明亮的一天,他在世界最高的都市上丢失了心爱的母马。他在路边那酒旗飞扬,各种香木、兽皮、羊角、药草的气味混合的店铺一家一家挨着寻找。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人趁他喝酒时藏匿了他随身的马匹,那是一匹好马,毛色棕黄像铜,也像丰腴的土壤。母马有三个月身孕,她的光滑的马背上的皮肤摩擦着他的背的时候,他相信他就是她的爱人。关于前世的记忆嘎然而止,像蓦然坠进没有光的深井。好恍然,我怎么在拉萨的路口会出现前世的幻象?
天空划过了无数碎石般的黑鸟,和地上广场上静坐的僧人们交相辉映。四个寺的喇嘛们齐聚此地,看起来真像一次朝圣的盛会。高僧们点燃了大蜡烛,拨数着怀前佛珠,念念有词的祷告。下午一点,人潮中流过一阵奇异的喧哗和抖动,互相用耳语传达着信号。有这样一幅本生画,画中有舍身饲虎的王子,周围因悲伤而形态各异的青草野花。此刻,我觉得他们就像是那些轻轻摇曳的野花。
崔白,一九八四年生于陕西,清华大学学士,硕士,英国帝国理工博士。现于美国内州大学林肯分校任教。写作诗歌、小说,曾获第五届未名诗歌奖。出版诗集《女娲的洪水》,小说发表于《山花》《萌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