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读法兰克·赫伯特的科幻巨著《沙丘》系列,就想到上个世纪九○年代,中国作家王小波的小说《未来世界》曾经被一些读者视作“科幻小说”,引发作者的不同意见,特别在单行本的自序中加以说明,并且将自己的这部中篇小说与乔治·奥维尔的《一九八四》做了横向的类比,很清楚地表达了作者强烈的企图心。
我的藏书中王小波的书多是广州花城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后半年的出版品。只有两部中篇小说因为得到了台北《联合报》小说奖,而由联经出版社在一九九二与一九九五年分别出版了单行本。《黄金时代》及其小说奖决审会议纪实被纳入“联经文学”系列,《未来世界》被纳入“联副文丛”,主编是“副刊王”痖弦先生。于是重温《未来世界》,为了王小波,也为了痖公。
《未来世界》的出版日期是一九九五年七月。我贴在扉页的藏书票极其特别地写了一个日期: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一日,那时候我人在雅典,那时候距离只活了四十五岁的王小波谢世的日子只有半年。换句话说,小说家王小波在台北出版的两部得奖中篇是在他生前出版的。花城出版社的《黄金时代》以及将《未来世界》纳入的《白银时代》都是在他逝后出版的。难怪他在《未来世界》的得奖感言中盛赞联合报小说奖“真是太好了。”《联合报》系、痖公、小说奖评委的贡献,在二十六年之后摊放在我的书桌上,让我深深感受王小波浑然天成的黑色幽默在时间错置中产生的奇诡效果何其幸运,能够遇到台北的伯乐。否则,王小波离世之时只能怀抱着满心的怅惘。王小波珍视这个奖项:“我觉得,这奖不是奖给已经形成的文字,而是奖给对小说这门艺术的理解。”而这,正是联合报小说奖的初衷。
王小波在得奖感言中坦承他的写作观:“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这就让我想到另外一个孤单的身影,法国小说家蒙迪安诺,诺贝尔奖得主,《环城大道》的作者。
中篇小说《未来世界》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是《我的舅舅》,下篇是写了《我的舅舅》的那个“我自己”。细心的读者会从字里行间发现这位舅舅出生的时间是一九五二年,正是王小波出生的年份。“我”比舅舅小了三十多岁,是二十世纪八○年代的人,有机会“见证”未来世界的诸般样貌。然而读者能够了解,“我”与“舅舅”是同一种人,都是在中国社会里不受信任的人,“必须一刻不停的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权利”。而且,“我舅舅是个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没发表过,这是他不受信任的铁证。因为这个缘故,他的作品现在得以出版,并且堆积在书店里无人问津。”而“我”却因为写了“得到汉语布克奖”的《我的舅舅》而备受折磨,因为小说的“直露”与“影射”绝非当局能够容忍。“舅舅”是一位心脏病患者,王小波让他死于电梯事故。真正因为心脏病而辞世的作家则是王小波自己,这就让读者了解,小说艺术的分身技法在这里有着怎样重要的功用。要“交流”就必须把话说出来,不能直话直说只好迂回前进。值得欣慰的是现如今在台北的网路书店不但买得到秀威资讯出版的宋如珊的论述《挣扎·反思·探索—大陆当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嬗变》,将王小波作品纳入讨论分析。而且也有不少简体字版的王小波作品依然在销售中。我们自然希望这些出版品保持了王小波作品的原汁原味。
原汁原味里面有一种自然的坦诚,十三岁的“我”夜间在满天星星的院子里睡觉,虽然被蚊子叮得满腿是包感觉却十分自由:“一个中国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岁;或者像我舅舅一样,长了一颗早已死掉、腐烂发臭了的心脏。”
原汁原味里面有一种被压抑的愤慨,透过对“舅舅”的心脏病的描述而对社会由于百般禁锢而遭致一无所有表达了深沉的悲哀,并以平淡的文字表达出来:舅舅“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而他的心脏却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风湿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牺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时代进步得很快,从什么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数学,然后又可以有历史,将来还会发展到可以有小说;但是他的心脏却衰老得更快。”“未来世界”救不了“舅舅”的性命,是为结论;而事情的真实发展证明了小说作者的预言何其精准,正如《一九八四》。
原汁原味里面有一种彻底的写实精神,作者谈及恐惧。世人皆知,恐惧会摧毁人的心智。王小波这样说:“恐惧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脏,而在全身每个细胞里。就是死人也会恐惧,除非他已经死硬梆了。”
原汁原味里面有着一种坦然的诉求:“人想要干点什么,或者写点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必为后果操心。”然则“舅舅”的书写被戴上了“虚无主义”的帽子,许多的词语被“……”或者“□”取代,以至于他的一本最畅销的书里只剩下了“……”、连成了串的“□”和标点符号。“它是如此的让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里填字,这件事有点像玩字谜游戏。”然则,当初这本书稿被审查的时候满纸都是横平竖直的中国字,面对正在读稿的审查人员,“舅舅”自然是胸闷气短浑身冷汗。因此,王小波指出恐惧并非来自心脏,是实话实说。
至于“我”,在写《我的舅舅》之时是一位有执照的历史学家,本来以为这个身份等同护身符,结果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的护身符。”当经过了一切匪夷所思的彻底剥夺、恐怖与斯文扫地的暴力之后:“我的结论是,当一切都‘开始了’以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我现在只是有点怕死,等死了以后就不怕了。”
令读者神伤的是,对于早已开始了的一切黑暗,我们还没有看到令其结束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