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时｜佛学对人生有何意义？
物理学家对佛学科学价值的思考
（本文将见于即将出版的《人文中国》杂志第六期）
佛学对于人生的意义至少有两点：一是通过控制情绪来控制大脑；二是让大脑不再欺骗自己。这里对这些问题作一点简单讨论。
人脑中的思维模块
人并不能真正主宰自己，即想干什么就让自己真的干什么。这是因为人的意识是由许多特化的思维模块所构成，这些模块会评估情况并做出反应。你的行为就是由这些模块之间的交互作用形塑而成。而这些交互作用大多都是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发生的。我们大脑的决策权，基本上就被这些模块轮流掌握。
在2013年出版的《理性动物》一书中，两位进化心理学家肯里克（Douglas T. Kenrick）和格里斯克维西斯（Vladas Griskevicius），认为人类决策行为被设计成去实现多个不同的进化目标。因此我们的大脑中有多个思维模块（modules），书中认为人脑中至少有七个思维模块。这些模块是针对人为了完成好以生存繁衍为中心的七件事：
1.“自我保护模块”，就是想尽办法存活下来；2.“吸引配偶模块”，寻求交配，繁衍后代；3.“保住配偶模块”，这个模式一旦开启，注意力就是在潜在竞争对手上，防止配偶跟别人跑了；4.“群体认同感模块”，希望加入组织，获得社交和团队合作；5.“关爱亲属模块”，保护自己的孩子和父母、兄弟姐妹等有基因关联的人；6.“社会地位模块”，获得别人的认可与尊重；7.“避免疾病模块”，我们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会感到恶心，喜欢舒适的环境。
思维模块通过情绪控制大脑
不同的思维模块会为抢夺大脑支配权而竞争。在这个竞争中，情绪是决定哪个思维取胜的推进力。每个模块向大脑输出一个情绪。哪个模块的情绪强，就更容易占据大脑，产生想法。
举例说明。如果有两组受试者在晚上看电影。一个组观看恐怖片，另一个组观看爱情片，然后让他们选择到僻静的林荫小路或者到热闹的市区散步。你会发现看过恐怖片的人更喜欢到热闹的市区散步，而观看浪漫爱情片的人，却更愿意到僻静的林荫小路散步。原因是看过恐怖片后，人们的大脑往往开启了“自我保护模式”，因为人在受到威胁时的情绪，都希望自己是群体的一员；而看过爱情片后，开启了“求偶模式”，这时人的情绪更容易接受浪漫环境。但是在僻静的林荫小路上散步的人，如果突然发现草丛中有一个瘦长型卷起来的东西的时候，马上会出现害怕的情绪，切换到“自我保护模块”，做出逃离的危机应变。尽管随后他的思维判断这是一团草绳，然后自我保护模块”“ 引起的害怕情绪“”还可能依旧起作用，使他无心继续在这里散步，转而去热闹的市区。这说明会思维的模块会依照它们的情绪来切换（参考罗伯赖特，《令人神往的静坐开悟》，宋宜真译）如果人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可以通过情绪来控制大脑的思维模块。
人脑会为了利效而自我欺骗
每个思维模块向大脑输出情绪是在按照”利效”原则工作的。“利效“一词是心理学家安东尼·格林华德在1980年发明的，用来描述人们天生就会以”有利又有效的“方式把自己呈现给大家。因此，大脑总是把收到的情绪解释作是自己爱做的事情、先欺骗自己、再欺骗世界。
对此有一项有力的医学证据（见《令人神往的静坐开悟：普林斯顿大受欢迎的佛学与现代心理学》，罗伯·赖特(Robert Wright),着；宋宜真译）：为了控制癫痫病发作，医生会用手术切断病人左脑和右脑之间的神经连接。在一般情况下，左右两半的大脑被切断的人能拥有正常举止。
1960年，神经科学家罗杰·斯佩里和麦可·葛詹尼加做了一系列实验，观察裂脑病人的行为。 当左右两半的脑用手术分开后，裂脑病人用左眼看见的字，例如“坚果”一词，只进入右半脑运作的区域，不会进入左半脑。因为大多数人是以左脑来控制语言，所以右脑接触到字词信息的病人，并未意识到有此名词。然而，如果任他们由右脑所控制的左手，在装有各色事物的盒子里翻找，他们会选挥坚果，说明右脑实际上收到了信息，虽然不是有关它的语言名词。这时的左脑会从它的角度产出一个合理的故事，来解释右脑所引发的行为。例如一个病人就可能回答，他是要去吃坚果。虽然这只是临时想出的解释，但是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病人（或至少说是这个人的左脑，也就是负责说话的那个大脑半球)也相信这套说词。
在另一个实验里，实验者让病人的右眼看鸡爪，使其影像进入左脑；又让病人的左眼看雪景，使其影像进入左右脑。接着他们让病人的左右脑同时看到一系列图片，然后要他们选出一张照片。此时，病人的右手指向一张鸡的照片，左手则指向一张铲子的照片，因为控制左手的右脑看过雪景照，而铲子可以用来铲雪。接着实验者问他为何选择这些照片。位于他左脑的语言中枢回答：“因为鸡爪跟鸡是一起的” ，这是因为左脑看到了鸡爪；接着他看着左手所指的铲子，毫不迟疑地说：“而你需要一把铲子来清理鸡舍。”
无论如何，掌管语言的那半边脑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前后一致的解释（虽然解释是错的)，而且显然还说服自己这个解释是真的。 这个裂脑宝验强力证明了一件事：自我意识有能力说服自己是发号施令者，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心理学家的其他实验发现，我们这些左右两半脑并未分裂的人，也会如此自我欺骗。
为什么天择会设计出可以自我欺骗的大脑呢？这是因为，从天择的角度来看，为自己说出一套连贯的故事，把自己描绘成理性、有自觉的行动者，对你比较有利。因此，只要你的大脑与世界沟通的那个区块无法获得真正的动机，那么该区块会自行编造一个出来，也就十分合理了。
古人通过佛学修行，一是可以通过控制情绪来控制大脑；二是让大脑不再欺骗自己。找到了任何控制情绪，从而拥有通往自由意志的途径。 “苦乐”是人生最基本的情绪，佛学修行的意义可以在这个问题上窥视到一斑。
人生的“苦”和“乐”
苦其实是“不满足”，快乐是种幻觉。自然选择根本不在乎我们是否快乐，它只是把快乐当做诱饵，来使得我们完成基因传播的任务。
佛学修行达到一定的境界，就会体验到物我两忘，让你意识到自己和外部没有绝对的分界线。贪，就是被一个事物所吸引；嗔，泛指一切负面情绪；痴，就是蒙蔽了双眼。贪+嗔=痴。涅盘是快乐的最高境界：完美的幸福感；彻底的平静感；内心完全的自由；对周围事物有非常清楚的认识和理解；超越自然选择，把我们从自然选择给的局限视角解放出来，从一个更高的水平观察和体验这个世界。佛学对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
朱清时，物理化学家，教育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学创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