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果今天中国文坛和戏剧界还有什么称得上有趣的秘密,那其剧评家“北小京”的身份必居其一。戏剧的江湖中传言,每一个话剧导演都想在剧场里捕捉到“北小京”,这位“第一独立剧评人”,几乎是横空出世,数年来都无人知晓TA年龄、性别、背景等一切信息的独立剧评人。不“混圈子”,不拿赠票,不说场面话,永远只代表TA自己发表个人见解的剧评人,在现在几乎成为比任何机构都更加权威的存在。如今她不再匿名,回归戏剧导演和剧评人孟丹峰的本来身份。本文是她刚刚发表的新书自序。
是的,从你读到这篇文字起,北小京不再匿名。
北小京是谁?我自己也常在剧场里听到有人议论,为了掩饰好自己的身份,我不时地会随声附和,参与大家的胡猜,试图把话题引到天边外。作为一名写戏剧评论的隐身者,我为求得独立思考的空间,多年前选择亲手将自己与繁世隔开,在剧场与书桌之间逃出一条隐形的路。这并非是一个预谋已久的计划,事实上,2012年春天的那个傍晚,当我写下第一篇剧评时,我仅想说一些真话。
写剧评不是一个职业。至少我还没遇到过一位以写剧评为生的人。传世之作《汉堡剧评》的作者、德国作家莱辛,是依靠汉堡民族剧院聘请他做艺术顾问的工作,才得以写下那104篇剧评。在拥有这份稳定收入之前,已经出版了名著《拉奥孔》的莱辛,正处于捉襟见肘的生存困境中无去无从。从十八世纪的德国到今天的北京,剧评,作为一个独立的职业依然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戏剧学院文学系设有戏剧批评专业,各大学有文艺理论研究课程,可每年培养出来的人才却消失于无形。能写剧评并愿意写的人,首先要能够做到花时间和票钱经常看戏,了解戏剧。不依靠高校、媒体、剧院,这个专业恐难安身立命。因此,能被发表出来的剧评难免会戴上生存环境和利益的镣铐。一出戏上演后,观众从大众媒体上所能获取的评论信息是非常有限的,这些评论文章有的来自专家学者,有的来自编辑记者,通篇读下来往往看到的是绕圈子的夸赞和鼓励,看不到一丝一毫真正的批评。媒体和演出制作人们互惠互利,专家学者们躲在自己的头衔后面保持沉默,偶尔被邀请参加个作品研讨会,也是要在面子工程的刀俎下编织话术……久而久之,懂戏剧的人沉默了。不懂戏剧的人操纵沉默的人,控制着戏剧艺术的风向标。
良好的观演关系是戏剧行业生存的基石,试图操纵“观”,强迫“演”,是艺术走向堕落的开始。
戏剧批评的消失,导致创作者习惯在自己的花园里自得其乐,看不到创作的困境与瓶颈。观众读不到真实的评论,读到的却是夸大其词,甚至黑白颠倒、带有各种目的的粉饰文章。我感到自己身处荒漠!在我们的时代里发出独立的声音并非易事,却又是多么必要!眼看着虚假的恭维即成燎原之势,我心中的戏剧之光不允许我苟同,也无法再沉默下去!我充盈着一股真气冲了出去,想要披荆斩棘地去写,写独立的剧评。
下笔的一瞬间,我自己的胆怯淹没了!那时候的我,无论是面子还是生存机遇,都需要依仗亲友众多的戏剧界。顾虑重重,即使披上隐身的外衣。为了隐藏我平日里说话与写作的惯性,当然还有性别,刚开始写剧评时,我刻意伪装出一种嬉笑调侃的北京腔儿和网感口语。现在回看北小京写的第一篇剧评《看话剧〈北京我爱你〉》,活脱儿一个北京老哥在咆哮。在文字上扮演另外一个人,比在生活中扮演要更难!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曾经说过:“人的肢体从不撒谎。”肢体可以透露出人原始的欲望与情感,文笔亦如此。人可以隐身,笔触的轨迹却隐瞒不了真心。装了没多久我已筋疲力尽,从写第八篇《重要的不是剧评》时起,北京腔儿的老哥逐渐消失了。在笔和纸之间,我一个人踏上写剧评之旅。若要说伙伴,那么存在于文字与生活中的两个自我——我便是我自己的伙伴。
我不知道什么是“出色的剧评”,未曾想过要成为一个他人评价系统里的剧评人。我唯一确信的,是我不想遵从学院派的论证方式,不想借他人书袋成为自己文章的标杆。当然,更不可能被任何人、任何组织或利益体安排哪怕一个字。从以上已存在的各种剧评类型中,我没有看到活生生的剧场,以及对戏剧演出呈现的真实反馈与反思。
我应该写怎样的剧评?依据怎样的坐标系去表达呢?
若是一定要定一个坐标,那么我的坐标在观众席。
和许多北京人一样,北京人艺是我戏剧启蒙的地方。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每每路过首都剧场门前橱窗必要驻足,窗内常年摆放正在上演剧目的剧照:《伊索寓言》《好兵帅克》《骆驼祥子》《雷雨》……剧照中那些真的桌椅、酒壶、假的刀戟,伊索露半个肩膀的异国长袍,莫扎特的假发套,还有演员们一个个凝神的表情,都组合成了话剧艺术的魅力,在我心里种下了好奇并带着感性的种子。为我留下深刻记忆的,除了当时现实主义话剧那种与生活似近似远的真实,还有北京人艺艺术家们精彩的呈现。大幕一开,舞台上便有了一个新的世界,台上的人是制造魔力的人,他们的一颦一笑牵动着初做观众的我。看《野人》的时候,“野人们”在结尾处从舞台上走下来,边走边跳。我那时爱买道边的折叠边座儿,便宜,视角居中,“野人”舞过时带来的风,我至今还记得;我曾为了一出描写巴黎公社的话剧《巴黎人》,和我的同学们连续看了八遍,大家都能记得濮存昕几点几分会念他的那段独白;《推销员之死》第一次公演时,英若诚扮演的威利不说“纽约”,而是说“New York”,这个细节让我们热议了好久;第一次看俄罗斯导演亲自执导的《海鸥》,舞台上“第四堵墙”被彻底推开,露出首都剧场的建筑墙体,濮存昕主演的特里波列夫在“戏中戏”出现时,竟然背对观众侧卧在台边!那自如放松的表现让看惯了抑扬顿挫表演方式的我惊讶不已;至于伟大的《茶馆》,我们几个同学几乎是开演一遍就看一遍,直到买不到坐票,也要站着看完了于是之最后谢幕的那一场……那是戏剧造就殿堂的时代。
成长于这个时代的我,在写剧评以后,开始“反对”和“批判”自己曾经感动过的、善用烘托情绪手段铺排善恶分明结局的话剧。多年观剧经验拓宽了我的喜好,写作使我从观赏者转变成了观察者。
有一件小事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转变。
2018年某天,我收到一位著名戏剧老教授写给我的留言。他因看到我发表的剧评《缺失的艺术良知——看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话剧〈父亲〉》而急切地对我发问:
“……《父亲》已有十九年的历史,今天仍然有感人之处,而且是当下话剧中的少有的剧目……难道连我们喜欢此剧的人也缺失了艺术良知了吗?”
留言发来的时间是早晨六点左右,我甚至能够感受到教授的焦灼和心痛。
这位老教授关注“北小京”多年,以往他都是私信给我,或在微博公开表达对我的支持。而这一次,他直接在文章下面留言,可见他是希望与我和读者们一起直言、探讨。和往常一样,我没有回复。不关注、不回复,是我决心写剧评时给自己横下的一条规则,避免自己陷入口水战中。但每每遇到真诚的留言,哪怕是反对意见,我肯定会被触动。收到老教授此条留言时,我正坐在高铁上,在通往远方的列车上反思自己——
我错了吗?
我试想,自己在初做观众的年代里若看到《父亲》这部作品,很有可能跟随台上的人物共泣共欢。在物质与精神都相对贫瘠的年代,讲述与我们生活相关的现实主义戏剧,总洋溢着一种“希望就在眼前”的使命感,让我们忘记眼下的难,被台上庞大的家国情怀所激荡。但是,这主观制造出来的感动是偏离艺术的,带有强权目的的海市蜃楼。我们的成长谁也避免不了被生活暴虐,命运磨砺出的人性,正是需要戏剧去深入探寻的。越是看到人性的真实,我越是想对那些试图粉饰苦难、宣扬幸福假象的艺术家们提问!
我的批判首先是对自我感动的割舍,对自己过往的观赏惯性进行审视。我和老教授之间的区别,是生命印记与审美观念的区别,无关对错。我们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众,不能说谁更真诚,谁更正确,我想我们都是真诚的。他捍卫了一个时代的美学定式,我捍卫的是艺术表达的纯粹性。
剧评人与创作者如同两个世界的平行线,我们以不同的创作方式推动自己去探求戏剧的精髓。我们彼此依存,互为镜子。这个世界如此多元,有人喜欢建高楼,有人喜欢戳破气球;有人研究猫咪的胡须,有人探索蚂蚁的灵魂飞向哪里……生活多么立体,我们不过只看到一个角落而已。
我写剧评,更像是一个扔掉包袱的过程。外在的,是世间的关系网、情感网的绑架;内在的,则是美学理论、知识结构、规训好的思维框架的束缚,是“真实自我”与“虚荣自我”的决斗。正如序言开头时我指出的——在“剧场与书桌之间逃出一条隐形的路”。
为鲜活的、滚动着的中国戏剧写真实的剧评,这是我持续写作,并愿为之坚持下去的心愿。
戏剧殿堂永远在,它不属于王府井大街,或者鼓楼大街,也不属于任何剧院、任何城市。它的存在无形于上空,它的怀抱将会张开,当你仰望时。
我并未预料到这场匿名的游戏会持续如此之久。
在我买票、看戏、写评的简单行为之外,我活成了两个我——一个剧评文字中的我,一个现实生活里的我。从在文字中隐藏真身,到在生活里隐瞒文笔、编纂措辞……我和另一个我,分别建立起两个世界,说不清谁扮演了谁,也不知这样的分裂会走向何方。在许多个独自从剧场回家的路上,看着夜光闪闪的北京从眼前掠过,此时此刻做“完整”的自己是多么轻松;想到很快又要分裂下去,我便常常起了“今天再写最后一篇”的念头。可是,每每写完剧评的瞬间,心又被期待和热爱激荡着,习惯性地在日历上标注了新的演出时间。
在一个风很大的冬日,2023年底,我站在离首都剧场不远的三联书店门口,决心放弃“北小京”,将我的书稿和这保守了十二年、仅有两位亲友知晓的秘密,交付给一个新朋友。
十二年,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下,真正将两个自我合并。紧张,不知所措,面对坐在我对面的生活书店总编辑曾诚先生,我仿佛失语一般,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我们之间的火锅冒着热气,发出滋滋的暖意。沉默中,我等待着北小京的脚步,等待那个从未示人的、敢于直言的影子从书桌前走到阳光下,也等待着为了保护这个影子、每年逐渐变厚的、那些生长在我身上的外壳快速剥落掉。彼时,我正被一只眼暂时失去视力而困扰,加上屋中炭火锅的热气蒸腾,仿佛一人雾中坐,对岸的曾诚先生虽一动不动,但在我的视线里是时隐时现的。我知道他在倾听,看着我把一座压在我身上的大山搬离身体。那一天,距离我从上一个手术台下来是六个月,距离我进入下一个手术台是一周后。近一年多来,我的主要精力忙于数自己的每一口呼吸,对诸多生命中曾经觉得重要的事失去了支撑力,比如——扮演北小京。
生命中的变故,可视为打击,更可视为一种指引。一个人徘徊在人生边缘时,那些曾在意的人情世故,和自己精心设计的面子与里子,都变得毫无意义。沉淀于心的,必定是自己认定最珍重的。
因此决定摘下面纱,做唯一的自己。
并,写下去。
丹峰
2024年8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