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本名赵韫慧(英文名Teresa Buczacki),美籍华文作家。生于纽约曼哈顿,1948年至1978年间成长于中国大陆。韩秀曾任教于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在欧洲期间,韩秀是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艺术家传记、传记童书数十种。2020年,获美国总统国家与社会贡献奖。
原名陈佑华的诗人、小说家、编剧白桦十六岁就在报端发表诗作。一九五八年,二十七岁的军中作家被打成右派,平反后虽然继续创作,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仍然风波不断蹉跎不已,终于在一九八一年因为将小说《苦恋》改编成电影而酿成“事件”。从那往后,白桦的作品很自然地站到了一个极其独特的位置上,传统中文的温柔婉约与作者清醒的思辨、对专制制度犀利的剖析结合成华文文坛上的一朵朵奇葩。一九九二年,白桦在台北三民书局出版了《哀莫大于心未死》,第二年获得台湾金鼎奖大陆图书著作个人奖,至今长销不衰。书中主人公秋叶的人生遭际对于海外华文世界而言是莫大的震撼。
世纪交替的时分,白桦交出了更加辉煌的篇章,十篇短篇小说与一部中篇组成了强大的阵容。在自序中,作者这样说:“就中国当代生活而言,仍然是一个缤纷之秋,故事就像树叶一样不断地飘落,俯拾皆是……”一叶已然知秋,落叶纷纷又当如何?作者直指核心,今天的故事不但同任何时代的故事大不相同,也是在其他国家和地区不可能发生的,在中国却是司空见惯。身为过来人,我还可以补充一句,这些故事所揭示的现实甚至被大陆多数人认为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因之,这本书得以在海外出版发行传播就更加重要。
起首一篇《接近天堂》写出一个巨大的“假”字,“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在一个人们认为接近天堂的海滨城市。文科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生活无著,万般无奈遁入空门。万万没有想到,佛门中人白天道貌岸然夜间却西服革履头顶假发出外“公关”,而且坦然告诉这位年轻人,名牌衣着都是寺院发的,与小学生穿校服、军人穿军装并无二致。惊骇莫名的年轻人由佛界回转俗界,因其单纯、耿直而不断碰壁,不断丢失工作机会,却与大学毕业时校党委在其档案中加了“爱说俏皮话”这样五个字有着关联。防微杜渐,说白了,俏皮话是一种不满,这不满很可能导致对国家与政府的不满,而不满与反对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读者读到这里,感觉寒冷,在一个充满陷阱的地方,人们对伪善已经不以为意,天堂与地狱也就没有了分别。
压轴一篇《夏夜》,一九四二年的中国,大别山北麓一座古城,此时此地聚集了来自沦陷区的大量难民。天热,人多,大家都睡在户外,一张薄薄的席片即可安眠。十二岁的少年流亡者在一家织布作坊当小工,爱听人讲故事,尤其爱听日本军人全军覆没的故事。讲故事的人是一位叫李得胜的大个子,善待少年。山城“闹鬼”,吓死了人,地方父母官便悬赏请人驱鬼。李得胜与父母官合作,背上“装神弄鬼”的罪名,换取了山城百姓的宁静。有声有色、竦动、诙谐的书写中,我们看到了少年对李得胜的信任,我们也看到了地方父母官对百姓的爱护。那是一个凋敝的山城,却充满了人间的情谊与温暖,与《接近天堂》之间的反差首尾相接,其对比引人惊诧,引人深思。
就在《夏夜》前面,便是中篇小说《阳雀王国》。白桦在序言中这样说,那一段五〇年代初期的生活本来已经淡忘,但是半个世纪之后歌颂帝王的作品汗牛充栋,原因何在?“中国过去、现在和未来俱不可一日无君”头顶上没有皇帝,中国人不知怎样过日子。本着“前事不忘,今事之师”的古训,白桦解剖一只五脏俱全的布谷鸟“阳雀”给我们看。
小说分三部,上部是作者身为在西南边陲少数民族地区“体验生活”的作家来到一个叫做“阳雀山谷”仍然保持着奴隶制度的地方,与“家生娃子”奴隶主的家奴一道住在石堡的下房里,他的观察与体会。此时此地的奴隶主曾经在英国留学,返乡后将此地改名“阳雀王国”。作家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受过西方文明洗礼的人怎么会回到如此原始的状态中来呢?回答竟然是为了“自由”,帝王的自由。奴隶主拥有五十平方公里四季如春的锦绣山河,拥有五百名奴隶可供役使、可供杀戮,还有一千户只求温饱不问是非的农奴。有马队可在夜间突袭为他掠夺战利品,包括各种民族的男女老少,孩子们被关进山洞成为人质,成人只能俯首贴耳任其役使。这样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自由”在世界上是多么的罕见,奴隶主怎能轻易放弃?
中部的叙述者是老奴隶主掳来的一位教书先生杨述之,白桦手中的解剖刀进入更深的层次。我们看到了千年以上奴隶制度完备的一个重要因素“锁国”,封锁奴隶与农奴的视听,做到“里头的鸟飞不出,外头的蛇钻不进”。老奴隶主快要断气挣扎着等待儿子从海外归来之时,他的亲信意图篡位,竟然被汉人管家林二无意中撞见,当场林二被射杀。熟悉大陆政治的读者不能不想到七○年代初那个巨大的谜团,死者也姓林,中共一位老臣。他发现了什么,遭到灭门的惩罚?面对书中一表人才、死于非命的林二,读者产生这样的联想非常自然。
下部,作者再次以第一人称叙说。这一次,深入了“家生娃子”的内心世界,丑陋、胆怯的表象之下隐藏着黑暗与阴毒。奴隶制度解体,苦大仇深的奴隶被戴上红花,上台讲话,甚至成了农会的会长,手中有了权力,自然要开杀戒,也很自然地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斩首立桩”,完全沿袭以往奴隶主的所作所为。“变天”并没有带来精神实质的改变,奴隶将过往对奴隶主的膜拜变成了对今天的统治者共产党的膜拜。
白桦是一位寓言家,也是一位诗人。在这样凄惨的人间世,他依然向往美好讴歌美好,将美与丑、善与恶、宽厚与残酷做出怵目惊心的对比。阳雀王国的奴隶主劫掠来的白族少女,虽然蓬头垢面却依然光彩照人。在淫威下不得不苟延残喘的汉人管家、教书先生、医生、善做动物标本的夫妻,都有着清明的心智,也都是懂得善恶是非的纯良之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只山林里的雄鹿,在这部中篇里,唯有它是自由的象征,它是那样天真、温柔、健美,竟然死在仇视与愚昧的枪口下。白桦踏着纷纷的落叶带走了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保存了诗人对世间美好永不枯竭的热情礼赞,保存了一位小说家在绝望中看到希望的智慧。
所评书籍:《阳雀王国》,白桦著,台北三民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