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且力 | 西藏的日子——恶魔在我们之中诞生
王且力,女,1946年出生。1953–1959北京第二实验小学读书。1959-1965北京师大女附中读书。1966-1973 西藏404部队(生产部)工作。1974-1977 陕西斗门纺织厂工人。1977-1981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文学理论,写作。1982-2002 调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教授电脑美朮,有专业著作,教授。2002-2024北京东道品牌创意集团礼品部副总经理。
岬在场部里总想着住在第八生产队的夏。他有个心思,就是给夏送一只西瓜,那是他出差易贡农场特意给夏买的,那时候整个西藏很难见到西瓜,因此岬认为能送一只西瓜给夏是很得意的事。
岬要去第八生产队给夏送西瓜的那天,恰巧吴干事在场部召开大会,任何人不得缺席。
岬最不能忍受吴干事的大会。但吴干事对岬盯得很紧,因为他觉得岬很另类,吴干事正要抓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典型,杀杀他们的傲气。吴干事常常批评岬改造得不够脱胎换骨,跟贫下中农和老同志距离很远。可岬偏要穿黑夹克衫,窄腿黑咔叽布瘦身裤,戴黑墨镜和雪白的手套,手里牵只黑背大狼狗。岬用他十分个色的装束表达他对吴干事的抵触情绪,吴干事见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岬很想得到去第八生产队的机会,这样他就可以看到夏了,还可以把西瓜带给夏。他跟罗林要求过几次去第八生产队的工作,因为罗林是车队队长,但罗林把去第八生产队的活全派给别人。岬忍无可忍,抓住罗林的领口问为什么?岬几乎要揍罗林了,罗林只好说实话:是吴干事的指示。
岬听了罗林的话,没说什么,就在吴干事大会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手牵黑背大狼狗一手提西瓜,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会场走出大门,朝第八生产队的方向扬长而去。岬要徒步走上六十多里路呢。
夏很妩媚很柔情,当岬经历了数小时路途的艰辛后躺在夏的床铺上的时候,夏为他打了一杯浓浓的酥油茶,还用酒精灯将酥油烧化,再用烧化的酥油为他挼糌粑,口味颇象北京卖的核桃酥点心。而平时人们通常是用清茶挼糌粑的,味道差得远。夏用毛巾仔细为岬擦拭淌在脸上的汗珠和尘土,又端来热水为岬烫一烫脚。夏的关爱沁人肺腑。
岬在夏的床上没有歇息太久。当夏刚刚有机会凑近岬并且准备接受岬的亲吻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开到第八生产队的队部,吴干事派人接岬回场部。吴干事说,就要在岬感到最甜蜜最不愿意离开夏的时候把他带走。
岬焦灼地扒在车的后窗口寻找夏,很象一只被囚禁的狮子。夏靠着队部的大门,依依不舍地瞧着远走的吉普车。这天,夏穿了一件小蓝碎花的衬衫,脖上系一条海蓝色丝巾,夏取下丝巾,拿在手中向岬挥舞。走了好长的路,翻过好几架山,岬还能看到夏手中挥动的丝巾,象一簇蓝色的火苗,那是岬留在心中唯一的温存和希望。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夏就想去拉萨玩,因为从第八生产队翻过一架山,就到拉萨了,比从县里走还要近。拉萨有大商场,八角街里有尼伯尔人开的手饰店,有纯金的戒指和上等的香料。去拉萨玩的时候,经朋友介绍,夏认识了一位四川兵,叫胡祯平,在部队给首长开车。夏住军区招待所,有时去电影院看电影,小胡陪着她,而且红旗牌小轿车接送。看完电影小胡还请夏吃夜宵,有时是糖火烧,有时是四川担担面,十分殷勤周到。夏有口福,什么都吃得香。而且觉得跟一个当兵的坐在餐馆里吃东西很浪漫,很刺激。
小胡说:“象你这样大城市来的漂亮姑娘,总住在山沟里,能习惯吗?”
夏也觉得委屈,在第八生产队能看到什么?除了山沟还是山沟,哪有电影院?哪有夜宵吃?灶上的伙食差极了,炊事员是位藏族农工,连炒菜都不会做,长年累月白水煮土豆,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所以小胡这样问她的时候,她简直泪水涟涟。
夏说:“拉萨的饭馆菜做得真好,谢谢小虎哥哥使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夏的嘴很甜,叫的小胡一阵脸红,但从此他就是夏的小虎哥哥了。
小虎哥哥说:“这算什么,如果你常来拉萨耍,下次我请你吃我们四川的水煮鱼。”小虎哥哥用一种挚爱的眼光看着夏,看了又看。夏也含情脉脉,她知道自己的美丽准能打动小虎哥哥。
后来夏真的常来拉萨找小虎哥哥耍,小虎哥哥请她吃水煮鱼,陪她逛商店,送她一件红毛衣,纯羊毛的,穿在身上软软的。可怜的北京姑娘,甚至觉得拉萨的商店都象天堂一样好,在这里还能买到牛奶糖,是大白兔牌的,她最爱吃大白兔奶糖,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吃到这样的糖了。小虎哥哥是位非常豪爽的军人,他一下给夏买了五斤大白兔奶糖,叫她慢慢吃,好好解解谗。
夏回到生产队还想着拉萨,想着对她那么好的小虎哥哥。想坐在小虎哥哥红旗小轿车逛拉萨的美滋味。西藏交通不便利,汽车成了最重要的出行工具,所以当司机也是人们羡慕的职业,尤其是在部队,待遇好。给首长开车,更算是人上人了。
后来经常是小虎哥哥直接开车去第八生产队把夏接走。而那时候岬被吴干事关禁闭反省,自己究竟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抱什么态度?岬写了好几篇纸,内容都是“我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抱很好的很端正的很无可指责的态度”,岬天天无事可做就关在屋里写这样无聊的话,他一点也不知道夏去拉萨的事。岬写完那样无聊的字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等到夏突然来看他。
吴干事被岬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岬。一个偶然的场合,他听见场部职工议论夏,说有人看到拉萨来的小轿车把夏接走了。说夏现在长期住在拉萨而不是第八生产队。人们因此得出结论是,夏在拉萨有男朋友了。吴干事即刻派人去第八生产队了解,第八生产队队部的人说情况属实。这帮了吴干事大忙,他有了征服岬的最锐利的武器,他只要“情况属实”地与岬描述一下夏的表现,就足够将岬打翻在地。
夏厌恶了第八生产队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宁肯住在拉萨做游手好闲的女人,让小虎哥哥养着她。
天久日长,夏与小虎哥哥想到结婚的事。可是夏资本家出身,组织上是不会批准他们的婚姻的。小虎哥哥非常苦恼,夏却吹着挡住眼睛的秀发,若无其事地说:“事在人为嘛。”
那次我们又相约着一块去场部,都住在一位叫侯民的知青那。侯民革命干部出身,革委会成立时把她组合在办事处,掌大印。可是侯民原本是个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人,有人在她敞开的屋里睡觉又把她所有的饭票都偷光她竟无丝毫察觉,直到来人讽刺性地在她的卧室里留了一双男式藏靴,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有一次,许多人都聚在侯民家,我和夏也在。大家开夏的玩笑,问她什么时候与小虎哥哥结婚?夏咧着嘴笑,说:”只差一张结婚证了。”那时候侯民正抱着大碗吃面条,听夏这样说,即刻放下碗,打开抽屉上的锁,拿出革委会的介绍信,胡乱地写了夏和小虎哥哥的大名,然后“啪”一声盖了红章,递给夏。夏双手接过介绍信仔细看了半天,说:”这玩意儿真有用,有了它,问题就解决了。”我们知道是玩笑,起起哄罢了。侯民收回介绍信,说:“别让我犯错误。”顺手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夏若无其事地看一看垃圾桶,同大家一样,嘻嘻哈哈笑笑了之。
没过一个月,夏真的跟小虎哥哥结婚了,用的就是侯民开的介绍信。夏从垃圾桶里拾回那些碎片,粘到一起,就糊弄过了部队的工作人员。
夏真一大胆女人,令我们瞠目结舌。
自从夏被叛了岬,岬一蹶不振。岬的话比过去更少,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无论吴干事怎样惩罚他捉弄他,他都无所谓了,一切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因为夏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他。
他觉得这个世界褪尽了色彩,象怪兽一样丑陋而且肮脏。
男人有时比女人脆弱。
夏彻底离开英花农场离开了我们搬到拉萨做了随军家属。
夏结婚后过了几年快乐日子,部队待遇比第八生产队好得多,肉、蔬菜、水果罐头可以敞开吃,大米油性大,不限量,还有电影看,夏觉得这些都很满足。
每日早起,夏面对镜子梳洗,发现镜中的女人楚楚动人,眼很艨胧,唇很红润,秀发很长,瓜子脸很雪白很细嫩。夏笑了,难怪小虎哥哥将她看成宝贝一样锁在家中供着,什么都不让她干。小虎哥哥抚摸她的时候,小声对她说:“唯一的希望就是给我生个儿子。”
夏感到小虎哥哥的手抚摸了她的乳房、腹部、腹部下部十分隐密的地方。小虎哥哥的抚摸比岬更大胆更执着更有力更不顾一切,夏喜欢这样,夏努力扭动着身子寻找小虎哥哥粗糙有力的手,觉得他更有男人味道。
夏想她一定因此而受孕。
夏看着镜子,每想到小虎哥哥的抚摸都会红一阵脸。在家中无事可做,就盼着小虎哥哥快下班。打开门见到小虎哥哥的时候又不习惯地羞红了脸。小虎哥哥总是把她抱到床上,两人无顾及地扭在一起,夏就等着小虎哥哥的抚摸。做完这些,他们吃吃的笑,觉得很新鲜。
夏每日无非整理房屋,烧一烧饭,小虎哥哥并非天天在家吃,常常跟着首长下部队,有时几天不能回家。
小虎哥哥怕夏闲着无聊,就邀简下班后到家里打扑克。
简是胡祯平最要好的战友,二人转战南北,共事有七、八年,而且还是四川老乡。不过小虎哥哥是四川绵阳人,家在农村,而简是四川成都城里人,高中生。
简一看见夏就愣着不动了,夏仿佛也吃惊不小,僵在桌边望着简,直到小虎哥哥拿着扑克牌从寝室里走出,二人方如梦初醒。
加上邻居的孩子,四人凑了一桌,第一天就打到半夜十二点。夏觉得非常兴奋,因为简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白净面皮,唇边留很浓密的胡须,很宽的肩膀,军帽戴得总有些歪,领口微敞,英俊之中带几分萧洒和玩世不恭。相比之下,她的小虎哥哥憨憨的,壮壮的,土土的。小虎哥哥粗糙些,打牌的时候将牌啪啪地摔在桌上,口中骂着:“龟儿子!”而简却斯文,轻轻地在桌上摆,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眼睛看着夏,那眼神使夏在他走后回味无穷。
夏的吃惊在于,她觉得什么时候曾在梦中见过简这样的人,那人用扑克牌给她算命,说她在爱情上将会一波三折。
夏对简很好奇,希望他再来,就跟小虎哥哥说她还想打扑克。小虎哥哥很慷慨地再约简到家里来。
傍晚是夏最美好的时辰,那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简很从容地敲开她家的房门,身上浴满着夕阳的余辉。
小虎哥哥出远门,三、五天不回家,简依然来。简和夏不打扑克了,夏给简做担担面,涡鸡蛋。
夏量一量简的腰身,买了绒线,给简打毛衣。简就帮助夏缠线团。夏的手十分灵巧,绒线在她手中一截一截地变短,简看着夏娇嫩雪白的双手,总想握一握。后来简说不织了不织了,夏依然不停地织,两只雪白细嫩的手使简看得眼花燎乱,简就一把抓住夏的手,夏抬起头来,两人凝视着。那时夜很深了,屋外很静,屋里很温暖,炉火烧得茶壶咝咝作响,简将夏挽进怀里,夏从简微敞的领口中嗅到一种很好闻的肥皂的清香,夏的身体变得软软的。
夏瞒着爱她的小虎哥哥很无耻地与简通奸。小虎哥哥从外边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一定给夏带来些她喜欢的东西,两斤苹果绿的开士米绒线、五斤大白兔水果软糖。他很自信,认为自己老婆那样的美人,穿什么颜色都漂亮,夏是他的骄傲他的希望他的福气他的一切,他心甘情愿做牛做马一辈子供着她而不让她受苦受累。
可是夏的毛衣还没有织完,简却不来了。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夏就神魂不定,有一点点声音就把门打开,却并不见简的身影。这使夏气急败坏又不敢吭声。
使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竟在军区大院的商店里遇到了简,简并非一人,他身边有个小女军官,窈窈窕窕。夏非常震惊,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远。对于一个女人,这当然是大忌大辱,夏恨得咬牙切齿,她必须抱复。
有一天小虎哥哥回家以后发现夏躺在床上,摸一摸夏的头,有些发烫,夏睁开眼睛,忽然扑在小虎哥哥的怀中大哭,她把与简的事告诉了丈夫,当然,一定说是简强奸了她。
小虎哥哥脸色煞白,一时感到天昏地暗。简是他最好的朋友,而夏则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夏说:“你的男子汉气派哪里去了?你的老婆受了污辱你却束手无措?”
夏感到小虎哥哥抚摸她的手在瑟瑟发抖,夏看到小虎哥哥双唇紧闭。小虎哥哥问:“你说怎么办?”
夏流着泪,说:“我受不了这份屈辱,我要好好教训他,当时我没有气力,不然我真恨不得掐死他。你得帮我报仇啊。”
小虎哥哥的脸涨得通红,由红而青。简从来都高他一筹。他是农村人,简是城里人;他小学毕业,简是高中生;他是小车司机,简却是部队协理员。这一次,他找了个好老婆,简也来霸占,他心里的确很恼火。
还是夏给他出了主意,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再请简来家打牌,然后两口子揍他一顿,算是给他的教训。
简如约欣然而来,三人玩算命,小虎哥哥不会作假,脸色铁青。忍无可忍,他突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砖头朝简的脑袋上拍,简顺势倒下,满头染满了鲜血,而且从此没有起来。这就吓坏了夫妇俩,小虎哥哥把手放在简的鼻上,竟然断了气。夏的身子一下软了,瘫在地上,她的丈夫悔恨莫及,抱着头呆呆地坐着。还是夏当机立断,一不做二不休,提醒丈夫快找个麻袋把简装起来,然后丢进拉萨河。是的,现在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保命要紧!
两人赶紧行动,把简委委屈屈地塞进麻袋,而简的头依然血流不止,简睁着眼看夏,眼神与他们初次见面一样愣愣地一动不动。夏毛孔耸然,“哇”地大哭,小虎哥哥赶紧给她擦拭眼泪,两人不敢迟疑,即刻上车往拉萨河开。靠近拉萨河的时候他们下了车,将马袋抬出来。这时恰巧后边来辆吉普车,前灯贼亮,将他们俩照得一览无余,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下他们慌了,丢下马袋就要跑。他们上了车,不幸人越慌越出差错,小虎哥哥倒车的时候竟然又将简压了一下,后车轮上沾了血。
他们忙了一夜,夏在家擦地板和桌上凳上溅上去的血迹,小虎哥哥忙着洗车。
有一天他们夫妇俩若无其事地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被公安局逮捕了。那夜他们遇到的恰巧是公安局局长的车,案子非常好破,因为前灯刚好照到他们车尾的牌子上。
军事法庭裁决的结果,夫妇二人即刻枪决,但夏怀了身孕,因此缓期执行。
一个暴雨连天的日子,夏的小虎哥哥被枪决,临上刑场,小虎哥哥对夏说:“这个世界上我唯一革舍不下的就是你。”
第二年夏生产了。
又过了几年,夏依然在狱中服刑,身边依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
夏跟狱长打得火热,让她的女儿管狱长叫爸爸。
我同宿舍的“战友”,竟然成为杀人犯,尽管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分离之后。
有好长时间,我不能从血腥中走出,心灵留下不可愈合的创伤。生活时常非常不美好,腐烂的霉菌在空气中弥漫。
可是我无处躲藏无法逃亡,因为这是我的祖国,我的受难的疆土。
很久很久不去场部了,大约为逃避人们的谣言,我把自己圈在第二生产队,仿佛生活在修道院。
很久很久以后从场部传来消息,说有两个男孩实在苦闷,一不小心撞进原始森林就再没有回来。有人听见森林里的枪声,同时看见森林上空燃起一片大火。
很久很久以后听说公安局派人去森林中调察,证实两个男孩的确死了,其中一位是罗林,另一位是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