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渐离 | 世界华语文学奖发端词
“关于文学,我所知甚少。”如果一个满怀好奇的孩子邂逅一位造访缪斯的神殿归来的智者,这或许是他收到的善意的馈赠。
你们如此机敏,如你们所是
让我们摆脱所有崇拜
我们坦承极端自由
《伊利亚特》不过是拼凑之物
但愿我们的背叛不会伤害任何人
青春激情燃烧
我们宁愿将荷马作为一个
整体去思考
作为一个完整的愉悦去感受
歌德曾质疑荷马是否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唯一的作者,继而又坚定捍卫荷马作为一个文学巨人的完整性。尼采则不惜笔墨通过竞赛来解说荷马在希腊文化中的意义:让天才们在竞赛中相互忌妒,相互激发,让艺术家去憎恨艺术家,并以荷马与赫西俄德的对立类比苏格拉底与悲剧的对立。艾略特强调诗歌的社会功能,他认为以下是不假证明的真理:任何真正的诗人,哪怕他不属于伟大的诗人之列,以其诗作给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享受,因为如果全部只限于享受的话,这种享受绝不会是高尚的。看似无可辩驳,但齐奥朗更偏爱遁于梦中之希腊的荷尔德林,或活跃在我们器官最深处的雪莱,波德莱尔和里尔克—我们的器官吸收他们,因为它渴望邪恶。因为诗人乃毁灭的代理人,乃一病毒,乃一乔装的病害。生活在他们的区域里,将感到血液稀薄,将梦到贫血的天国,将听闻血脉中眼泪奔流……
文学之丰富样貌与艰巨历程自轴心时代起便以智性和神性交织的态势塑造人类的心灵。或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或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先民的哲思化之以文即如风行草偃,同时也示人以模棱、游移或歧义。千古文章,千秋功罪。具足凡夫,具足智慧。作为使用汉语阅读和写作的人群之一,吾人承袭以汉字传习的文学遗产,并主动或被动地沐浴世界文学的雨露,基于汉语的存在面临当前人类社会之跌宕及自身独有的境遇所构成的庄严画幅,或生恭敬心,或生惭疚心,或因知耻而刚毅进取,或哀蒙尘而勤于拂拭。只要我们秉持为真理而写作并信赖精神不会向肉体投降,或可于某时某地为文学的殿堂增辉。如梅菲斯特终场时所言:
末了我们还是得依靠 我们自己小小的创造
很多时候我们缺乏胆气,不妨回望玛丽女王统治时期的英格兰,三百名因拒不放弃宗教观点被判处火刑的新教领袖、小农和工匠之一,拉蒂默主教在行刑者点火之际向难友高喊:里德利长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由于上帝的恩赐,今天我们将在英国点燃一支蜡烛,我相信,它是永远扑不灭的!
很多时候我们质疑自己写作的动机,不妨重温《哈姆雷特》,重温丹麦王子对弑君者的仇恨,对母亲的劣行极度的厌恶与不安,对腐败肆虐并占统治地位倍感绝望和憎恶,然后和他共同担起这项讨厌却不可推诿的任务: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是的,我们生而如此。
就像年轻的弥尔顿在反对经院哲学的演说中谈到:一旦世界的知识完成了它自己的周期以后,人的精神将冲破这个黑暗的牢笼,广泛向外发展,直到它伟大的神力充溢整个世界,甚至遥远的天外。他坚信自古以来,大多数诗人都是专制主义的顽敌,但谁能容忍这些诗歌的贩卖者和兜售者呢?他用一首十四行诗满腔热情地呼吁克伦威尔防止右翼长老派重建强制性国教的企图,而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其一篇最深刻、最具预言价值的演说中借用了其中第十行和十一行。我们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动摇,但弥尔顿的诗剧《考玛斯》的结尾处令我们笃定:
世人啊,你们若要跟随我走
须爱道德,只有她才是自由
如果我们陷入才气和情感的荒芜,请聆听惠特曼的声音:夏与冬的一切财富确实应当属于我们,当大地生长着小麦,当果实从苹果树上落下来,当海湾里攒动着鱼群,女人孕育着孩子的时候,破产不会威胁我们…所有这一切都是诗,虽然没有韵律。而诗在等待伟大、慷慨的创作者,他将赋予它当之无愧的形式。
如果写作堕入肤浅的、表面化的虚无,我们应该向奥尼尔求助。于彼而言,只有悲剧才具有那种深意的美,美即真。悲剧构成了生活与希望的意义。“有所成就而停止追求更多的东西,以便不致最终失败的人,是精神上的资产者…在他尚未同这一切枯萎之时,就让他躺在月桂树下,端坐在莫里斯的安乐椅里吧。人只在他还没有做到的地方才能幻想为了幻想才值得活着和死去,才能找到自我。具有希冀着无所希冀的才能的那个人,比别人更接近星星和彩虹的根底。”
是的,这就是写作的光荣的谱系。透过这公开的秘义,我们非但得以上溯到圣经、古希腊神话与悲剧,印度次大陆上瑰丽绝伦的史诗,还有恰似丰水期的黄河、长江以及洞庭湖一样浩荡充沛的文学传统。我们使用方块字的先民曾何等优雅而深情地写作,如骐骥之驰骋,如白鹤之高蹈。他们既不会忽略任何一个音节,也不允许文字承载的气息偏离道义。他们中的杰出者无一例外皆是技巧的宗师与悲天悯人者的合体。吾辈引以为傲或痛心疾首的象形文字在其手底广而大之,神而明之。每当我们吟咏至“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或“一春梦雨常漂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天地被以诗学之名重构,时间被有条不紊地折叠、拼贴、雕刻。“诗人倾心于沉默,可他又只能诉诸语言。”帕斯说,“一个人,唯有当他感受到摧毁语言或创造另一种语言的诱惑,经历了无涵义的迷恋以及对不可说涵义的恐惧的迷恋之后,他方成为一个诗人。”我们似乎清晰得见杜甫,李商隐和帕斯隔着广阔的寂寞相视一笑,于是掩卷长叹。
在桑塔雅纳眼里,《伊斯兰的起义》和《恩底弥翁》只是具备诗的韵律和音响,除此空空如也。这两首作品用色绮丽,别出心裁,其音节与风格别致,也许还有几分装腔作势,但它们美得不可方物。这让我们想起司马相如和扬雄的大赋,枚乘的《七发》,想起昭明太子《文选》中的一连串名字以及青年时代的李白对江文通《恨赋》《别赋》的模拟。诗仙固然深受其乡贤陈之昂所倡导的“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诗风影响,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意蕴和情志找到璀璨的形式。桑塔雅纳将伟大的诗人比作建筑师和雕刻家,而夸饰诗人则更像与宝石或黄金打交道的首饰匠。文学史确凿无疑地呈现上述两者曾完美地合二为一。那一刻东西方互为镜前与镜中之物,其心同,其理同。万物繁盛且各安其位,或曰“一切神圣之物都应有其位置”,如帕斯的《太阳石》:
一个形象宛似突然的歌唱
烈火中歌唱的风
悬在空中的目光
将世界和它的山峦海洋眺望
像被玛瑙滤过的光的身躯
光的大腿,光的腹部,一个个海湾
太阳的岩石,彩云色的身躯
飞快跳跃的白昼的颜色
闪烁而又有形体的时光
由于你的形体世界才变得有形
由于你的晶莹世界才变得透亮
郁郁乎文哉!一切有情和一切无情之物因生发而壮硕,由圆满而欠缺,再从明艳到晦暗,直至“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的窘境—宏大的循环呼唤被文学披肝沥胆地撞破,斩断再加以重塑。幸好我们有鲁迅,这铸铁的堡垒里最孤独的招魂人。他洞彻缘起和存在的绝望的笔触是近代汉语文学里一个傲岸的偶然,一个奇崛的特例,至今雄视后来者。在此我们发起“世界华语文学大奖”,旨在发现并奖掖华语世界不谄媚,不苟且,不向平庸妥协的写作者。我们将设立诗歌,小说,戏剧和非虚构写作单元,并在各单元的翘楚中以重要性和影响力为准绳甄选年度文学人物。“惑乱了修辞学的宇宙,干瘪得就像一颗丧失了水分的金桔”,而丧失了标准的文学奖项不啻于一场制作低劣的滑稽剧。如果把文学标准视作一项人的标准,我们没有理由不怀着夕惕若厉之心向世界文学领域既有的区域性和全球性文学评奖请益;在与权力和资本割席与绝的前提下,团结有成就、有见地的文学工作者,建立健全完整的推荐和评审体系,圆成荣耀归于被勇气与坚韧加持的才华。
世人围绕文学标准的争论历来见仁见智。在逆淘汰盛行,既得利益者视天才如草芥如仇寇的语境里,权势人物僵尸般的冷漠或一句野无遗贤,沧海遗珠便成为常态和铁律,必然导致文学能力的钝化及文学心灵的孱弱,而所谓把写作推重成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无非徒增笑柄。是以不断优化该奖项的标准是我们工作的核心,是不容退让的底线。我们还将在纽约筹备世界华语写作计划,邀请全球华语写作者到此创作和交流,与世界写作充分互动。我们的世界华语出版社将以传统出版和电子出版的形式助力作者进入全球阅读视野。我们的学术期刊《人文中国》也将开辟相应专栏推动文学原创、文学批评和理论建树的共荣。
众所周知,《唐璜》启迪了《叶甫盖尼·奥涅金》,从此俄罗斯文学有了“多余的人”。莱蒙托夫是普希金的继承者,他笔下魅力四射的魔鬼以挟山带岭之势拓宽了俄语写作的边界。普希金激赏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苛责莎士比亚,雨果不仅尽情地拥抱莎士比亚,更鞭辟入里地纠正人们对莎翁的误解,比如他指出《爱的徒劳》旨在昭示:面对一系列律法、专制和禁令,人类的自然属性才是真正的主宰。在文学无边界的疆域里,作者与作者,作品与作品以一种看似难以言说实则有迹可循的关联相互照亮,相互点燃。福楼拜把观察和描摹人间的本领传授给莫泊桑。由于蒸汽机的发明使一部分人自由地旅行,这个伟大的秘密被来自四川成都的李劼人知晓,他打起全副精神为世纪之交中国内地不堪被命运摆布的痴男怨女写作,为记录社会变革之势不可挡与悖谬写作,于是天回镇的蔡大嫂和包法利夫人一样进入了我们的文学常识。“天愁地暗,美洲在哪边?剩一身颠连,不如你守门的玉兔儿犬。残阳又晚,夫心不回转……”这是被清华大学开除的白屋诗人吴芳吉的《婉容词》的开篇,东西方的叙事技巧,雅语和现代口语打成一片。作者站在被损害的女性的位置上诉说无限的凄美,无边的哀怨。燕京大学培养的吴兴华写出了《森林的沉默》,他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外另辟蹊径,不薄今人爱古人。他是首位把《尤利西斯》引入中国的翻译家,译作《神曲》和《亨利四世》被业界誉为“神品”。他曾制定下惊人的创作计划,让我们哀悼这冤死的天才。还有四川大学的曾缄,他继承了章太炎和黄侃的学统并用他擅长的旧体诗纵情歌唱新纪元,以《布达拉宫词》《双雷引》继白居易、吴梅村之后开创了歌行体的又一高峰。“郎殉瑶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俱亡。流水落花春去也,人间天上两茫茫。”—美的陨落被他推向极致,而他也为对美的求索付出了性命。当然还有刘云若,他的小说创作上接施耐庵、曹雪芹,平视狄更斯、华盛顿·欧文。感谢他不知疲惫且才情盖世的写作,否则我们将对那个被掩埋的时代里曾经轰轰烈烈地活着的诸多人群一无所知。如果荫蔽天才的光芒是一种罪,此地谈论文学的人难辞其咎。东西方文化造就了他们,他们中有些被时代虐杀,有些寿终正寝,但他们的文字不死。
文学如此悲苦地跋涉,欢颜的背面是旷日持久的劳顿与忧愁幽思。为取悦缪斯,作者不惜与举世为敌。高尔基从饥饿、严寒、无产者的矇昧和有产者的倨傲中走来,但包括柯罗连科,契诃夫与托尔斯泰在内的文学先行者向他伸出了启蒙和友谊之手。他的话剧《在底层》经莱因哈特等导演出色的诠释不仅享誉欧陆,还越过海洋赢得了奥尼尔的青睐。他认为这部作品之所以是较之任何别的剧作更令人惊叹的,有利于被侮辱的人们的宣传,在于它不包含宣传,而是将人们如实地展现出来,也就是说把人类生活方式的真理公之于众。辛克莱·刘易斯则告诉我们,奥尼尔的功绩是他彻底改变了美国戏剧的面貌,向人们展示出一个壮丽的、可怕的、雄伟的世界。他从不把生活安排在学者的书斋里,而是置于像某种往往是恐怖的、类似飓风、地震或吞噬一切的大火那样的东西。
但那个好奇的孩子会渐渐长大,见识遍地荆棘和风刀霜剑。作为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谁又能免除饱经沧桑?他从识文断字到深入他的母语,进而学习其他语言—这是远行不可或缺的参照物。凭借怀揣着先贤的寻宝图,他不断校正自己的步履。也许他受到雪莱的蛊惑,把诗人视作无从领会的灵感之祭司,是反映出未来投射到当下的巨影的明镜,拥有能动而非被动的神通。他将致力于以诗歌战胜迫使我们屈服于周围印象中的偶然事件的诅咒。也许他选择莎士比亚的路径,不自视为人类的立法者,而是深深沉浸在自然的奇观之中,忠实记录人类的问题,顾不得把自己当成其中举足轻重的存在。他的写作无意明确提出解决之道,但引领我们遍览沉思的古典式目标。也许他取法福克纳的态度,在自己的逆旅里只保留人类心灵的古老理想—爱情和荣耀,同情心和自我牺牲精神,不只单纯撰写生命的编年史,更要让作品成为支持者,帮助他人巍然挺立并取得胜利的基石与支柱。
请让我们祝福他始终像梭罗一样热爱生活,像布洛茨基一样以文学的姿态挫败生活的羞辱。在这个星球的诸多角落,生活无休止地以连伪经的作者都难以杜撰的方式摧折人们的尊严,愿他以魔鬼的试探应对之。愿他像易卜生笔下的布朗德一样坚信个人内心自有一个世界,新生的准备迎接上帝的世界,其中啄食意志的兀鹰将被宰除,新的亚当将告诞生。愿他领悟帕斯捷尔纳克在冻土上刻下的每个路标,愿他从博尔赫斯手中接过图书馆的钥匙但拒绝成为能知或所知的奴仆,愿他像马尔克斯一样强悍,像艾科一样渊博…愿他永远善待自己的母语:汉语。当他逾越黑暗登临文学的圣山,他将毫无愧色地说出:关于文学,我们有无限的期许。他将坦然地吟诵:
谁甘心被黑夜收服?
黑夜有恒定的浓度
凝固,稀释,增长
敦促人们写下:不,绝不
其余则保证反刍
你静穆得像一株古树
伫立在阮籍的穷途
接纳风的中伤和鸟的依傍
谁甘心被下降之物埋葬?
譬如落羽,坠石以及你的目光
你慎重地打量我
又轻易将我遗忘
轻比活人的缄默
轻似逝者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