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1962年生于新疆沙湾县,著名作家、散文家,被誉为“乡村哲学家”和“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家协会主席,自治区文联兼职副主席、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理事。
我站在当年连接小溪两岸的杉木桥的地方,杉木桥已经不在了。
小时候,我和月珍曾趴在溪水中央的桥墩子上,盯着水底的石头,看着看着,桥和两岸便在流水的参照作用下,像船只一样朝上游驶去。
水底石、桥墩子,还有溪岸守护的田坝子,依然默默地停留原处。它们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但那小小的杉木桥以及我和月珍的童年却不见了。
2015年我们镇下游的白市镇梯级水电站一蓄水,水位刚好淹到杉木桥所在的位置,于是寨子里的长条田坝子被拦腰淹没了一半。村民们拿着补偿款将原来横贯田坝子的桥头路垒成一条马路,杉木桥也拆了,换成了一座更高的能过小汽车的水泥桥。
小汽车很久都没过一辆,我站在现在的水泥桥头,只听见耳边轻啸而过的风声。
哪家的米桶见底了,就从自家谷仓里挑一担稻谷到桥头月珍家的打米坊,用打米机来完成由稻谷到大米的蜕变。多年前打米机小型化,每家每户都买了一个,就不用挑到月珍家加工了。于是,月珍家的打米机便停止了轰隆隆的转动,再后来作坊也关闭了,现在是一片空地。
寨子里的出生率越来越低,加上人们都在镇上或者县里买了新房,现在孩子们也不在桥头的村小学上学了,校舍变成了村委办公室。以前课间溜到小溪里捞虾捉鱼,还能听到操场上喧闹的声音。正捉得入迷,一听到上课铃声,赶紧拎着鞋子赤着脚,飞奔上岸。
田坝子那边走来一个人,扛着一把锄头,裤腿卷到膝盖上。我认得他的面孔,我记得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是一下子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他先认出了我:“阿五,回来了。”
“啊,回来了,展标。”借着他的声音,我一下叫出了他的名字:“忙啥去啦?”
“到田里看了一下,”展标接着笑道,“你这军官怎么当得越来越瘦?”
我的身形二十年来都是偏瘦,怎么吃饭都不长肉,见到我的人都这么开口。我笑答:“遗传,随我爹哈哈哈。”
“我还要去镇上拉点肥料,先走了。”展标并没有停下脚步。
“好好好,你先忙。”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记起来展标的小名叫“肥仔”。
可是看着他略微佝偻又淡薄的背影,已经和“肥仔”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个曾经胖嘟嘟的小男孩,被岁月消瘦成了一个木讷的中年人,多年未见,我想要是我有抽烟的习惯,随身带着烟的话,也许递根烟能多聊几句,可是乍这么一碰面,又能聊出啥来呢?对于我这样一个转身又要出村远行的人,也许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认识的外人罢了。简单的寒暄已然不错了,我怎敢奢求“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画面?
留在老屋里的基本上是空巢老人,我和这些还认得出我的老人打招呼,他们总是说“你爹妈供你念书得吃苦,现在你就当官发财享大福喽”、“步步高升啊”等等客气话,我苦笑语塞,干脆不再插话。
他们不知道在方便快捷的城市里生活,那种邻里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现实状况普遍且正常,我也没法和他们聊清楚,工作就业、结婚买房、子女教育等等压力对于普通市民皆如村寨后的金刚山般巨大。
我想,还是到小溪边走走吧,趁这短暂的停留时间。
寨前的田坝子里,还有沿小溪上游的一半没有被水库淹没,还种着庄稼。四周的山上依旧郁郁葱葱,油茶树、油桐树、杉木树、竹子松树都还在那里,一片一片的林中也许干枯了几棵,也许新长了几棵,但大概的轮廓没有多大改变,就如每座山头的轮廓没有改变一样。
溪水无声,耳边轻啸而过的风,从远处山上捎来松涛阵阵,从跟前的稻田里送来阵阵的清香,然而,风是永恒的,好像这些亘古的内容,从古至今,从未变过,但风又是多变的,记忆里的音容笑貌、嘈杂热闹,已随风消散在岁月里。
李娟说:“风是透明的河流。”
刘亮程道:“它已经没有内容。”
我踏上返回城市的旅途,风匆匆的经过我空空的裤管,卷起一缕轻盈如烟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