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海南少数民族时,不少人以为海南只有黎族,其实,在海南中部大山中,居住着6万多古老而神秘的苗族。20世纪中叶前,他们曾远离外界,生活在刀耕火种、男耕女织的自然生态环境和自然经济中,保留着古老的信仰和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
他们的文化古朴而原生态,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诸多元素里包含着“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生态智慧、生态伦理和生态意识,这种朴素的生态观涵盖了物质层面、精神层面和制度层面。
笔者从事大陆的民族研究20多年,对海南的民族研究比较陌生。2019年9月申请到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海南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后,便决定深度探秘下海南民族,然而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无法开展田野工作。2022初海南岛解除疫情防控,当时在昆明养老的父亲病重,于5月上旬仙逝。完成父亲的送葬仪式后,带着丧父之痛主持了海南苗族生态村课题调研。
翁村苗寨——一个生态村的样板
2022年6月21日,我和一位年龄相仿的女老师一起,从三亚前往民族村寨。此行目的是到白沙黎族自治县、昌江黎族自治县、乐东黎族自治县、陵水黎族自治县、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及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踩点,为下一步全面铺开调查确认田野调查点。21日早上8点从三亚出发,驶入海南环岛高速,在海棠湾转入海山高速,过陵水、保亭、五指山、琼中,经G361国道,进入白沙境内时,已驾驶3个多小时,行程180多公里。在靠右边岔道停车休息时,突然看到左边的“翁村苗寨”路标,略感疲惫的我顿时兴奋起来。我在做民族研究之前,受到的是人类学研究的训练,习惯于不通过行政部门而直插村寨,亲自进入村民家,从自己所见所闻入手,再查询和检索文献。未曾想到,还在为苗族村寨选点纠结的我,却一不留神就来到了苗寨面前,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沿着指标牌的方向进入干净的村路,在离开国道约200米右转向时,钢木结构的廊桥便映入眼帘,妥妥的“苗族风”,廊桥上方写着“翁村苗寨”。下车举目环顾,远处俊美秀丽,山峰苍翠巍峨;近处房屋错落有致,阡陌交通。山上植被茂密、郁郁葱葱,橡胶树、椰子树、槟榔树层叠林立,挺拔向上。村路旁的小河里映出蓝天白云,河水温柔舒缓地流动着,像银色飘带在绿色地毯上扭动的腰肢,阳光在层次不同的绿色树叶和草丛里跳跃,如画如诗,似梦似真,仿佛闯入仙境。
骑着电摩托的苗族青年热情地指引了进入翁村腹地的方向,5分钟后,我们把车停靠在苗寨村文化活动中心广场旁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打开车门,热浪中蟋蟀齐声鸣唱,眼前是人字形屋顶的活动中心,像被清洗过一般干净的三月三广场,广场边的池塘倒映着一排整齐的椰树。远处树林中隐约可见的平房和小楼在阳光下显得洁白耀眼,绿水青山环抱着美丽、朴素的村庄。我尽力辨认着神山、神树和风水林,但所有的山林都茂密青翠,找不到曾在云南、贵州、湖南、重庆等地苗寨一眼可辨的风水林或巨大的神树,翁村苗寨四面都是“风水林”。
正巧是夏至日,39度高温的正午,文化活动中心大门紧锁,村中不见人影。我和同事只能入户寻找村民。走到一排平房前,看到一男一女正在树下做饭,询问是否可在他家搭伙吃午餐,对方热情委婉地说,他们刚从山上割橡胶回来,随便吃点头天剩下的饭菜就要去镇上送胶。我们告辞后向一幢新盖的小楼走去,恰巧一辆摩托车停在此楼前,看得出是丈夫带着妻子从山上回来。没等我们开口,妻子一边下车一边说:“你们是游客吗?我们刚从山上割胶回来,5点多就上山了。”我厚着脸皮说,可以耽误你们几分钟吗?他们打开房门,热情地邀请我们进来。他们虽然很累,仍然用普通话很配合地回答着我们的问题,妻子上楼拿出了苗装给我们看,并让我们穿上拍照。
妻子姓杨,她说:村里全是苗族,村里每家都有20多亩的胶林,现在是割胶季节,几乎所有人都去胶林了,他们骑摩托回来得最早。半夜就起床进山割胶,去晚了胶就出得少。男主人说:白沙的苗族是很早以前从大陆那边过来的,海南6万多苗族说的苗话都差不多。
为了不影响他们卖胶,我们在村中自行参观,无论是公共区域还是家家户户的门外都很干净。除了村里统一种的树和花外,只要家门口有几分地的人家,都种着椰子树、槟榔树、木瓜树等。地稍多一点的,还种着丝瓜、黄瓜、苦瓜和豇豆等。虽然天气很热,树中步道旁的凤凰树、榕树,可以帮我们遮阴。村中又遇见两位老人,但他们不会说普通话。时近正午,饥肠辘辘的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美丽的生态村。
海南苗族曾经的刀耕火种是一种适应海南岛独特自然环境的生产方式,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这种生产方式注重资源的循环利用,坚守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和行为。
生态智慧的几个亮点
早在调研翁村苗寨之前,2023年6月11日,笔者带学生到乐东万冲镇南班苗村调研,发现海南苗族的刀耕火种在传统农业中是生态智慧的亮点之一。
在村中木棉花树下纳凉的一位姓李的苗族老爷爷对学生说:“火耕”是海南苗族刀耕火种农业中的重要步骤,火耕过程中,要选择性地清除植被,并使用火烧的方式进行耕作,用火烧的草木灰作为天然肥料,保证植物既生态又有肥力助长。
“火耕轮耕制度”是选择不同区域之间轮流种植,大家只有遵守火耕的规矩,才能很好地保持水土。种过一轮的土地,要歇耕几年甚至十几年,让土地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恢复,恢复土壤肥力,这种方式可以保证土地的下一轮使用和可持续发展,还可以消除杂草,消灭害虫。
现在的海南苗族同样在农业生产中注重节约资源,包括水资源、种子、肥料等。他们采用节水灌溉技术,如修建水渠、蓄水池、水塘、水库等,选择适应性强、产量高的作物品种;收集和利用山林、田地上原生态的有机肥料,尽可能保护土地和水源不受污染,重视对生态环境的日常性保护。
老村长介绍说:苗族喜好围山打猎,他们的狩猎方式有火药枪、弓箭、设陷阱等。弓箭射中猎物,射手会请几个人抬回村,宰杀后,分多一点肉给射手家,剩下的肉则按人按户平均分配。分配时如果遇上路过者,也分给一分,“见者有份”,以示平等。山里的苗族男孩从小就跟着长辈学习狩猎,老人告诉他们要懂得“猎大猎小”的原则,即一般来说,要猎大的动物,但是怀孕的动物不能猎。如果上山打野猪一定要看清楚,肚子大的母猪不可以打,打了会受到神的惩罚。
海南苗族在采集和狩猎方面恪守古老的生态伦理规范,禁止随意采集和狩猎,而是根据时节和物种的生命周期进行有计划的采集和狩猎。这种做法有利于保护野生动植物的生态平衡。
在五指山市通什镇福安村调查时,苗族任大叔说:砍树时,也有生态规范,“砍死不砍活”“砍密不砍稀”“砍大不砍小”。他们很重视保护水源的纯净,禁止在水源地附近种植作物,更不可以使用化肥和农药。在种植过程中,会采取措施防止水土流失。现在,村里已经禁止捕杀野生动物。近几年,村里有人在槟榔村下种金石斛,既利用了土地资料,增加了收入,又是一种新型的生态保护。他说,槟榔十年才能结果,过去老百姓只是死等,而如今在槟榔树下种石斛、养五脚猪等,就实现了农业可持续发展。
琼中响土村里的苗族非常重视对山林保护,所有村民都自觉地保护祖宗传下来的林木,即使枯死,他们也不会主动去伐倒破坏,而是任其枯倒、腐烂,回归自然。村里流传着朴实的生态哲学:有树必有水,有水须存树。他们对树木的崇拜还有一层更深厚的情感在里面,那就是“树带来水,水养苗族”,因此,他们不仅保护树木,同时也对河水爱护有加,从不随意向河里丢弃生活垃圾,更不向河里排放污水。对野生动植物的利用亦是充满了爱怜,如喜鹊、米麻雀、锦鸡、白鹇等在习俗中是不能猎打的,即使苗族去山里采中草药时,常常会撒上一些米,表示与土地神平等交换,并非掠夺。
海南苗族重视水源保护,深知水是生命之源,村村寨寨都会采取多种措施保护水源,包括修建水利工程、控制用水、防止水污染等。苗族人还有一系列的习俗和禁忌,如禁止在河流里洗衣、倾倒垃圾等,以确保水源的纯净。
海南苗族视植被为生存的重要资源,他们重视森林的保护和植树造林,认为这是保持生态平衡的关键。为了保护植被,苗族人采取了多种方法,如人工种植、养护管理、禁止乱砍滥伐,确保森林资源的可持续利用。
山民靠山吃山,滥砍滥伐的现象屡见不鲜,而调查组在琼中什运乡便文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这个黎苗杂居村近年已成为年轻人喜爱的乡村旅游目的地。
琼中什运乡便文村
便文村位于鹦哥岭南麓半山腰上,该村有“稻梦梯田”美誉,旅客在网络上写道:“穿过狭窄的村道,可以看见梯田在阳光下肆意地绿着、道路旁的溪涧、缓缓流过的清泉。鹦哥岭脚下山谷里梯田一年四季的景色不同,春天引水灌溉,梯田犹如镶嵌在群山之间的一块块明镜,光影澹澹:夏天禾苗滋长,绿意盈阶,油油密密;秋天山栏稻成熟,金黄色的稻禾随风舞动,远望仿若戈壁大漠。山景、梯田、漫水桥以原生态为理念让人们告别都市的喧哗,回到自然的怀抱。”字里行间满满的生态美,浓浓的生态情。与其说是大自然给海南黎苗族的恩赐,不如说他们凭借生态智慧创造出人间美景。
海南苗族的村落大都在山区有树有水的地方,无论是五指山通什镇的苗寨,还是南圣镇、毛阳镇、畅好乡、水满乡的黎苗寨,村寨选址都注重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生,无论在山脚下建村,还是在半山腰上设寨,村落的周边几乎都有原生态的复合型植被。
五指山水满乡位于五指山市的东北部,全乡被包围在原始热带雨林中,该乡是黎苗杂居地,两个民族团结友好,共同守护着山、水、林。新村位于水满乡南面,与五指山遥遥相望,山清水秀宛若仙境。
2022年7月5日,调查组到了新村,该村是水满乡唯一的苗族村庄,共有70多户苗族村民。转动的水车、层层叠叠、青翠欲滴的绿树、茶山和原生态植被,清澈的水流在村中穿行,水车、小桥、农田、林地构成了美轮美奂的立体风光,好似宋代王安石描述的田园美景:“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李白感叹的“奇峰出奇云,秀林含秀气。”
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
数百年来,海南苗族的村落选址注重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存,充分利用地理位置和物候特征,包括地形、水源、土质、气候等。苗族认为,理想的村落应位于山脉的龙头位置,背山面水,便于排水和抵御洪水。同时,选择水源丰富地地方,保证生活和农业用水。海南苗族在土地利用方面有独特的智慧,苗族村落周围通常会留出一定的空地作为农耕用地,同时采用轮作制度,避免土地疲劳。
海南的苗族村落常常可见与自然环境相吻合的建筑风格,他们就地取材,使用竹子、木头、石头等自然材料建造房屋,以适应地形和气候条件。传统苗族民居陡峭的屋顶,有利于排水,外墙用竹片编织,具有通风和隔热性能,这种建筑风格既满足了生活需求,又与自然环境相协调,体现了海南苗族对自然的尊重和独特的生活哲学。一部分海南苗族曾经过着迁徙的游居生活,所以,住房结构极为简陋,房屋的形状酷似黎族的船形屋,又低又矮,房子里用竹篾织成作为间隔房,屋顶用芳草或葵叶盖,其睡床也极为简单,只用四支杈木插到地里做个木架,上面再铺上竹篾或木板,再垫上草席或树皮。
海南苗族除选址的生态智慧,在村寨管理和运行过程中形成《村规民约》,维护着村落的和谐与秩序,体现了生态保护的理念。琼中海拔800多米什寒村,也是黎苗杂居的村寨,该村藏身于黎母山和鹦哥岭之间的高山盆地中。村寨四周森林茂密,溪流缠绕,村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在“天上什寒”的美誉,浓缩了原生态风光之美。村子的东、西、北三面都是10万多亩的天然林保护区,保护区内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是世外桃源什寒村与喧嚣俗世的天然屏障。据测定,这里的空气中,被誉为“空气维生素”的负氧离子的浓度每立方厘米空气中不低于4万个。什寒村这个难得的天然氧吧,与《村规民约》和村民环保意识分不开。
海南苗族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生态观一部分来源于道教,一部分来源是万物有灵论的原始宗教,一部分来源于环境中物候和生活经验,的生态观有助于引导人们尊重和保护环境,实现可持续发展,同时,其原始信仰既是其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对维护社会和谐和文化多样性具有重要意义。
海南苗族的原始信仰,充分体现了他们对自然环境和生命的尊重与和谐共处。深居绿水青山中的海南苗族由于自然环境的封闭,缺乏对自然现象的科学认知,故以万物有灵和神灵信仰来解读生活、生产中的诸多问题,他们相信神灵存在于自然之中,如山神、水神、谷神、石神、树神、风神、雷神等。他们认为神灵掌管着自然现象和生命过程,因此对神灵保持敬畏之心。同时,他们也相信神灵可以传达天意,指导人们的生活和生产。
祖先崇拜是海南苗族心灵的寄托和安慰,他们重视祖先崇拜,认为祖先的精神力量可以保佑家族和村落的平安,保佑山长青,树长绿,水长流,保佑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他们会在每年的主要节日上祭祀和纪念祖先,表达对祖先的感恩之情,祈求祖先。通过对祖先的崇拜,海南苗族强调了家族和村落的凝聚力和共同价值观,也强调了绿色生态环境才能保证有吃有穿生活无忧。
此外,海南苗族非常重视祭祀仪式,祭祀仪式是原始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祭祀活动,苗族人表达了对自然的敬畏和感恩之情。同时,他们也借此机会强调保护环境、尊重生命的重要性。祭祀活动中的食物准备和使用都有严格规定,如必须使用当地的有机食材,不能浪费等,这有助于引导村民树立环保理念,传承生态文化。在祭祀仪式上,他们不仅祈求神灵和祖先的保佑,还通过舞蹈、歌唱和献牲等方式表达对自然的敬意。这些仪式不仅强化了海南苗族的天人合一观念,也有助于传承和弘扬其传统文化。
海南苗族的祭祀活动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生态意义。祭祀活动通常与自然神灵相关,海南苗族的生态观是一种深刻、全面而源自内心的文化认知,这种生态观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以及在此基础上实现的社会和谐。它不仅体现在人们对自然的态度上,在苗族村民的信仰中,人与其他生物是朋友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基于一种深深的相互依存和尊重。他们相信,人类只是自然环境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主宰者。这种自然观,在当今社会中,仍然具有深远的影响。也体现在人们的社会组织和生产生活中。这种生态观,对我们今天的社会发展,有着重要的启示和指导意义。在追求经济繁荣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尊重和保护自然环境,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