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本文是陈渐离的舞台剧本《审判寄生虫》的节选,该剧本日前获得法国文化部支持在将在法国出版和上演。这是一部由诗人写诗人的剧本,也是第一部来自中文世界的关于布罗茨基的完整剧本。
在经历了审判、监禁、流放之后,布罗茨基最终于1972年被迫流亡海外,此生再未踏上故土,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4年2月的一天,一位身材较高、肩膀宽大、头发棕红的英俊小伙子在与音乐家朋友相聚又告别后,走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
突然,一辆吉普车在他身边刹住,车上跳下两个高大魁梧的警察,把小伙子左右臂用力架住,很快就把它塞进车里。小伙子被带到警察局,他知道自己被捕了,他被关进一间狭窄潮湿的单人牢房。这位被逮捕的小伙子是谁呢?他就是在将近24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诗人布罗茨基。
布罗次基自己十分清楚,自己被捕是当局对自己施加进一步迫害的结果。在此之前,他不是还预演式地被短暂“弄进去”2次吗?而且在2个半月前,《列宁格勒晚报》就刊登了一篇文章《文学寄生虫》,点名批判了“寄生虫”布罗茨基。
10来天后,又有3个警察非法闯入家中,威胁他说:你这个寄生虫,如果几天内你还不去工作,那就对你不客气了。
陈渐离,戏剧和电影编剧、导演,诗人,武术研习者,《人文中国》主编。戏剧代表作《审判寄生虫》,电影代表作《石榴树上结樱桃》。
序 幕
爱森斯坦
电影《十月》群众场面
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对群众令人血脉喷张的演说
布罗茨基:
这幸福之冬的歌儿
请你把它们记在心里
为了在声音的运动中
回忆起他们的耳聋
你会像一只耗子
向那个地方狂奔
似乎无论那地方怎么称呼
都可以在声音里押韵
就是说,这是春天
静脉胀满了鲜血
你只要一把它划开
大海就会涌向缺口
警察破门而入:您就是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吗?
布罗茨基:是的。
警察:您肯定记得大约二十多天前,我的同志们上门给您善意的警告,如果您在三天之内找不到一份工作,事情会变得相当复杂。
布罗茨基:没错,他们那天晚上来了三个人,而我正在写作,是写一个园丁的,这个园丁在树冠上张开剪刀,就像鸟儿张开鸟喙,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怎么给那首诗结尾……
警察:我遗憾的通知您,您被捕了。
第一幕
破败的大厅,四壁像厕所肮脏的土地版,三张供听众做的长椅。
法官: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
布罗茨基:嗯。
法官:您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接受审判吗?在您金子般的二十三岁,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人们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而您——
布罗茨基:而我一直在为我真实的面对自己而努力,我认为对抗恶行的最切实的办法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独创性的思想,异想天开,甚至——如果你愿意——诉之于怪癖的行为方式。
法官:您这种想法是极端错误的,我们每个人的工作、身体和个性全都属于集体,个人的存在需要得到集体的允许,并且只是为了集体而存在——离开了国家您什么也不是。
布罗茨基:所以我常常都有强烈的罪孽感和责任感,我有与所有不幸的人融为一体的愿望。
辩护人:法官阁下,我非常认同您的价值观,但您好像没有必要在此对被告进行集体主义教育。
法官:个人的命运取决于集体的选择,我们既要被告对其错误的选择付出代价,也要警告那些有可能像被告一样犯错误的人们。从严教育,从宽处理,是我们人民法院对青年的一贯态度。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从您的成长经历开始交代,别忘了您的悔罪态度有助于我们的量刑。
布罗茨基:我在写作时坚决反对把自己和任何个人的生活转化为叙事,就像十九世纪蹩脚的长篇小说那样,但今天我愿意配合您的要求。
法官:不是要求,是命令。
布罗茨基:我于1940年5月24日出生在列宁格勒维堡区的兔儿教堂诊所,一个同化的犹太家庭。
法官:难怪呢,犹太人……
布罗茨基:战争爆发时,父亲参军离家,母亲和饥饿的我住在救主变容大教堂后面的一座楼里。
法官:光荣的革命军人,您的父母肯定对您无比悲哀,我能理解。
布罗茨基:整个童年,我都一直在看着教堂的穹顶和十字架,看桥和众人,看十字架游行,看复活节,看安魂祈祷——透过窗户,看火把,看画满圣徒光芒和手杖的白色墙壁,看它飞檐上轻盈的古典主义的装饰。
法官在卷宗上勾画:资产阶级庸俗的情调。
辩护人:普希金的长子曾经就这栋楼里住过,曼德里施塔姆在这里朗诵他的新作,这里还曾经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
布罗茨基:
楼房外雕的花岗岩
保存了人们的传奇
但居住期间的另一些生物
却留下了自己的话语
辩护人:这是曾经住在这栋楼里象征主义诗人亚斯特的诗句。
法官:按照苏维埃的社会结构,您生于“职员”家庭,算是中产阶级,您生于1940年,可以给我们谈谈轰轰烈烈的卫国战争。
布罗茨基:原谅我那时年纪太小,无法记起列宁格勒围城的恐怖场景。
我的双亲不属于知识精英阶层,不是学者和作家圈子里的人,但他们经常读书,听古典音乐,偶尔也去看戏。母亲从小就掌握德语,却从未交给我。等我长大了才意识到,他们是在竭力掩盖所谓的“资产阶级出身”,因为通晓外语正是资产阶级出身的标志之一,他们非常谨慎。
人民控诉员:你撒谎,你这个骗子,我就能证明你学了德语,还他妈是偷偷学的!
布罗茨基:
我仰仗自己的母亲
知道了三百个德语单词
她能听懂战俘们的话
我在屋里用德语高喊“是的”
她在战俘营里找到了角色
法官: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要他们不跳出来表现是不可能的。
辩护人:据我所知,被告家里的炉台上放着一尊黑色的列宁石膏像。
布罗茨基:在形式不那么严峻的时候,我会换上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是一个头戴花边睡帽的女人,这样的塑像在寄卖店里经常可以看到。
辩护人:请您少说两句好吗?您的床铺上方挂了一张斯大林的照片,显然这是在暗示您取名叫约瑟夫是在向伟大的领袖致敬。
人民控诉员:肮脏的资产阶级,狡猾的犹太人,你们这样做根本不是发自信仰,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自己不被清洗。
法官:父母是孩子最重要的教员,他们的言行直接影响到下一代是否能成长为建设苏维埃的新人,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请您介绍您的双亲对您的教育。(对大家)共产主义不仅表现在田野里和汗水横流的工厂,它也表现在家庭里、饭桌旁、在亲戚之间、在相互的关系中。
辩护人:法官阁下,据我所知,被告的曾祖父在沙皇军队中任职多年,退役后在一家钟表作坊,远离了犹太人的圈子,而被告的父亲只接受了最低程度的犹太教育,被告从小对犹太主义或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几乎一无所知。
法官:犹太人和我国境内各民族人民一样,享有一切合法权利,一样是建设苏维埃的重要力量。
人民控诉员:您指的是那些诚实的犹太人,比如说我。可是如此出类拔萃的犹太人绝对数量和人口比例都非常有限。
布罗茨基:在我被捕后的一天,一个同样是犹太人的侦查员,善意地让我主动忏悔,保证改正错误。这位先生说,请您想一想自己的父母吧,这可是我们的父母,不是他们的父母啊——这位侦查员的做法只能让我感到厌恶,我对犹太复国主义不感兴趣,对作为一个国家的以色列也很冷漠。
多年后,我会对人说:我是一个犹太人,俄国诗人和美国公民,我会说我是犹太人,百分之百的犹太人,没有比我更纯正的犹太人了,爸爸妈妈都毫无疑问,没有任何混血,但是我认为我不是仅仅因此才成为犹太人的。我知道我的观点中存在着某种专制主义。说到宗教,如果我已经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最高存在的概念,那么我或许就可以说上帝就是一种暴力,旧约里的上帝就是如此,我相当强烈的觉察到了这一点,只是感觉,没有任何相关证据。
电影《列宁格勒保卫战》片段
布罗茨基:战争期间,母亲因为懂德语,在战俘营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领我去过几次,我和妈妈坐上一只满载的小船,一个身披雨衣的老人在划浆。我问妈妈:“我们马上就要沉下去了吗?”另一段恐怖的记忆是在切列波维茨车站,我们返回列宁格勒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往回冲,人们挤在车顶上,车厢里的连接处和一切能站人的地方。红色的闷罐车上是蓝天白云,车厢上挂满了身穿黄色棉袄的人,女人们包着头巾,车厢移动了,一个瘸腿老人跟着车厢奔跑,他摘下棉帽,露出秃顶,他把手伸向车厢,紧紧抓住了什么。这时一位妇人抄起一直茶壶,把开水浇在老人的秃顶上,我看见了冒起来的热气。
法官一边记录一边说:伟大的卫国战争并没有净化您的灵魂,不可救药。
人民控诉员:您看看,您看看,这就是他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
布罗茨基:1948年,我们父亲亚历山大·一凡诺维奇结束了兵役,从遥远的中国回来。他是一位新闻记者——准确的说一位摄影记者。他的军旅生涯从芬兰开始,在中国结束,据说是在帮助中国人革命。在他眼里,很多叱咤风云的独裁者不过是暴发户。
人民控诉员:血迹斑斑的神啊,这种家伙怎么也混进了军队?!
布罗茨基:我记得1948年11月某个寒冷黑暗的晚上,父亲从中国回到我和母亲的小屋。门铃响了,我们跑出来,原来就灯光朦胧的楼梯口突然因为海军制服而变暗了,父亲和一群军官和士兵进入走廊,抬着三个巨型木板条箱连同他们从中国带回的物件四下里堆放着,还可以看到一个个章鱼似的中国文字。父亲忙着从板条箱里取出东西,母亲穿着黄粉相间的中国绉纱连衣裙,拍着手,用德语欢呼:“哎呀,好极了!”。
人民控诉员:这家人日子过得不赖啊,耶和华真他妈不公平!
法官:你们全家都应该感谢伟大的苏维埃。
人民控诉员(起立):赞美目前的祖国,更要三倍赞美它的将来。光荣属于斯大林同志!
布罗茨基: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有时会和我长时间散步,一起严肃地交谈,也会因为我学习不好抄起皮带揍我。
辩护人:我的朋友,您的父亲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现在因为您的被捕心急如焚,他正在为您上下奔走,而且在内心深处也开始把您的诗歌视为一项严肃的,值得尊敬的事业。
布洛茨基:父亲是在1950年根据政治局某个规定退伍的,规定要求犹太籍人士不能身居军队要职。如果我没弄错,那是由安德烈·日丹诺夫提出的,他掌管一切与精神领域相关的事情。
法官:作为一个卓越的理论家,日丹诺夫同志关于文学,艺术和哲学诸多问题的论述是我们理论建设中的重要贡献,并且由于他指出了我们文化发展的新途径,帮助我们克服了现存的许多缺点,他善于参加日常的建设工作,和对理论的深刻研究紧密结合,他是苏联人民最可爱的子民,是伟大斯大林同志的忠诚学生和有才华的战友。
人民控诉员:像日丹诺夫同志致敬。(对观众说)尽管他死得有点蹊跷。
布罗茨基:父亲退伍后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作为犹太人,他无法用自己的摄影技能找到稳定的工作。感谢他把这门手艺传给我了,用莱卡相机取景训练了眼睛,让我在写诗的时候更加敏感。
法官: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您的父母并没有教给您作为苏维埃公民的荣誉感和责任心。
布罗茨基:
如同一条河流
我被我强壮的时代改道
它们换掉我的生命
变成一条不同的河谷
经过不同的风景,它们继续滚动
而我不认识我的河岸,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辩护人:这应该是阿赫玛托娃的《北方哀歌》吧?
布罗茨基:这就是我的父母他们存在的记录。自从1972年我被强制离开祖国,就没有见过深爱我的他们。
(对观众说)多年以后,在我家的后院里有两只乌鸦,几乎有渡鸟那么大。当我开车回家或离开时,首先看到的就是它们。第一只出现在母亲去世的时候,第二只是父亲去世的时候,或者说我碰巧因此注意到了它们,它们总是一起出现或一起飞走。对乌鸦来说,它们实在太沉默了。我试图不去看它们,至少我试图不去观察它们,然而我注意到它们往往逗留在树林里。树林以我的后院尽头为起始,沿着斜坡伸展约四分之一英里,来到一片草地,草地毗邻的一个小溪谷,小溪谷边缘有两块巨石。我不再去那里散步,因为我预感到会遇见它们。那两只乌鸦在阳光里,在檐顶休息。我也不打算去找它们的巢。它们的羽毛是黑色的,但我注意到它们翅膀内侧是浅灰的颜色,我唯一看不见它们的时候是下雨天。
法官(继续记录):彻底失败的家庭教育,你们让列宁格勒这座英雄的城市蒙羞。
人民控诉员:我都替你害臊,我替你的邻居害臊!
辩护人:法官阁下,我反对对被告的人身攻击!
法官:反对无效。
布罗茨基:如果有谁从战争中得到了好处,那便是我们这些人——战争的孩子们,除了我经历的这一切,我还获得了能刺激浪漫想象的丰富素材。我记得那些苍白的工人,我记得探照灯和战俘,还有胜利的火箭在轰鸣。
列宁格勒被德国的炸弹毁得满目废墟,一座座楼房倾塌着,奇怪地暴露着曾经有人住过的房间。在城市中心,废墟有时被一些胶合板遮挡,上面画着建筑的外立面。当局以此向饥饿和炮火中幸免于难的居民暗示,一切都在回归正常,但这些不禁让我想起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戏剧舞台。
法官:英勇的苏维埃反法西斯战士万岁,对他们的不敬意味着背叛。
人民控诉员:最无耻的背叛!
法官:我甚至非常好奇,苏维埃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教育体系,却在塑造您的健全人格上收效甚微,这让我相当困惑。
人民控诉员: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上帝也拯救不了坏了良心的犹太人。
布罗茨基:我应该是在1947年上学的,那时整个庞大的帝国按照同一个大纲进行教学。在最好的情形下,我们能学会读,写,算,但历史,文学深知地理课本都由干瘪的语言写成,充斥着宣传说教。外语教育更糟糕,中学毕业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用外语阅读。
法官一边记一边说:很好,恶毒攻击苏维埃的基础教育。
人民控诉员:人笨怪刀钝。
布罗茨基:我忘不了,在那种虚伪的清教徒的气氛下,就连一幅题为《入团》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的油画也会让人产生性欲,每间教室都挂着这幅画的复制品,画上有一位金发女郎,她坐在那里,一条腿搭载另一条腿上,大腿裸露出了五六厘米。那大腿和深褐色裙子之间的对比,让我发了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法官(一边记一边说):从少年时期开始,根深蒂固的不健康思想。
人民控诉员:流氓,下流胚子,亏你说得出口。
布罗茨基:学校的秩序引起了我的不信任,我体内的一切都在抵抗这种教育。
法官(继续翻卷宗):一共上了八年零四个月的学,换了五个学校,您升入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的鉴定是:“该男生性格执拗,固执,懒惰,书面家庭作业完成得很差,要么根本不做,常在课堂上捣乱,作业本不整洁,涂满各种字迹和图画,有可能成为好学生,但是不努力。”升入六年级的时候,鉴定稍好客气一些:“该男生很聪明,有教养,读了很多书,脾气急躁,一年中未能系统地学习英语和算数,秋季补考,作为少先队员能够自觉地完成这项工作,六年级情况好一些,该生绘画能力出色,工作勤勉,性格诚实,有修养,与去年相比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能自觉自愿地完成社会性事物,经常参加为少先队出墙报的工作。”不错,但是,这是您一生中最后一次能够与学校以及将学校当做教育工具的那种社会体制保持正常的关系。
人民控诉员:精辟,狗改不了吃屎。
布罗茨基:我是郊区之子,郊区之子,郊区之子潮湿走廊的钢丝摇篮里有房门,有地址电车声,轰鸣声,敲门声,喊叫声,石头人行道,鞋掌有油漆栅栏边的新娘,运河边的草,油污,工厂的灯光……
人民控诉员:听听,听听,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苏维埃日新月异的工业化建设。
辩护人:我的当事人尽管平时考试成绩平平,英语课还得过两分
(对观众说):这个人后来却成了英语散文大师。但他的知识储备并不差,他对母语有过深入的思考。在1963年的一封信里,他向那些倡导改革的一些语言学家解释,拼写法的统一在很多情况下会导致说话者的心理单调贫乏。
布罗茨基:语言的复杂性不是坏事,而首先是创造这一语言的民族之精神财富的证明。改革的目的应该是去寻找一些手段,让人们能够理解得更充分,从而迅速地把握这一财富,而绝不应该是简单化,简单化实质上是对语言的偷窃。
法官:作为一个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您无权向苏维埃的语言学家提出任何建议。
辩护人:我听说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平等的国度,只有社会分工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
法官:那是在人们内部。
辩护人:你没资格把我的当事人排除在人民之外。法官:律师托波洛娃,请注意您的措辞。
人民控诉员:反正他提了也白提,等于放屁。
法官:您几乎是在刚刚达到法律所允许的退学年龄时就选择退学,以这种方式摆脱体制,这是一种,一种……
人民控诉员:一种自绝于社会,自觉于人民的行为。
布罗茨基:官方强调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但老师们会利用一切机会对我们灌输,不完成高等或中等教育,你们就注定要在社会金字塔的底层苟且偷生。在学校和家庭里,孩子们常常会听到这样熟悉的恐吓:“中学毕不了业,你将来就去当装卸工吧!”
辩护人:我的当事人离开了学校后在夜校报了名,还在大学里旁听,以持之以恒的自修成为了一位知识渊博的人(对观众说:他通过自学精通了英语和波兰语,后来能借助字典阅读拉丁语,意大利语和法语,晚年又开始学习汉语。有人说他可以从空气中捕捉到非常多的东西,还带着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目瞪口呆的轻盈)。
人民控诉员:这么好的时代,这么好的社会,他居然退学,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极端仇恨苏维埃,就是脑子有毛病。
辩护人:关于当事人的精神健康问题,你根本没有发言权。
布罗茨基:妈妈说1943年在切列波维茨,她有一天走进房间看见三岁的我手里拿着一本书,她拿过来一看,原来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她把书还给我的时候拿反了,我马上把书正了过来。
人民控诉员:天呐,尼采的书,这一家子都是纳粹。
法官:希特勒帮凶的作品,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布罗茨基:长大了,我和这代人一样贪婪地弥补残酷的文化隔绝时期丧失的一切,革命前出版的尼采,帕格森,弗洛伊德,战前的赫胥黎,乔治·多斯·帕索斯,谢林,海明威,托马斯·曼的《魔山》,普鲁斯特的史诗,还有外国杂志上《尤利西斯》的选段。
法官记录:敌人用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化有计划地毒害我们的青年。
布罗茨基:在学校里我们分角色朗读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享受,是关于学校岁月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曙光初露她便起了床
然后急匆匆地向田间走去
用她含情的双眼四处张望
对大自然亲切的地域
我宁静的山谷啊,再见
再见,你们,我熟悉的山峦
再见,你们,我熟悉的丛林
再见,这天堂一样的美景
再见,欢心愉快的大自然
我要拿这片可爱的清净的地方
换取那花花世界的喧腾闹嚷
我的自由啊,跟你也说声再见
我在寻求什么?奔向哪里?
命运许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布罗茨基:普希金的诗歌回忆里有这么一句:“我带着厌恶阅读自己的生活。”我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整个俄国小说都来源于这首诗。
人民控诉员:我觉得整个资产阶级世界及其走狗都在一天天烂掉!
布罗茨基:在俄罗斯诗歌的星空里,我热爱巴丘什科夫,他是完美哀歌的大师,他会随着情绪的发展,出现各种文化,历史和心理真实,结尾往往时常具有弥撒式音调的一行。我认为维亚则姆斯基是一位没有得到足够评价的出色诗人,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超过普希金37岁一生对俄国文学和俄语的影响,还有具有罕见力度的莱蒙托夫,对了,阿·托尔斯泰他笔下被同代人视为逃避现实的东西最终成了警告和预言……
法官(敲桌子):您可以打住了,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您退学后做了什么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吗?
布罗茨基:我开始写诗了,虽然我从不清楚在文学小组里应该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哪些行为是合适的,哪些行为不得体。参加过几次批评研讨会我就再也无法忍受,但我还是会参加私人聚会和官方允许的文学青年集会,只是为了展示我写的诗。
母亲对基督说: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上帝?
你被钉上十字架
叫我如何回得家去?
叫我如何迈进家门?
如果不把问题弄清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你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基督这样回答:
“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其实并无区别
不论儿子还是上帝,我是你的。”
法官:上帝呀,我好像听到了您的声音,您是在用这个年轻人的喉咙说话吗?
人民控诉员:你们都听见了吗?如果这也算诗,我负责的社区里至少有一万个诗人!
法官: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退学之后,您靠什么养活自己?
布罗茨基:我一度参加了第二波罗的海军校的考试,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潜艇,想当一名水兵。我通过了前四轮考试,但因为我犹太人的身份,所有努力归于失败。
人民控诉员:他不放弃任何攻击我们民族政策的机会。话说回来,将军的儿子能当元帅吗?不可以啊,因为元帅都有儿子的。
布罗茨基:我在671工厂当了一名铣工学徒,大家都叫这里兵工厂,我在这里工作了差不多半年,后来又干过区医院太平间尸体解剖员助手,浴池锅炉工,灯塔看守员和地质勘探队工人,而那些寻找新工作的间歇期间我用来自学和创作。
法官(一边翻卷宗一边说):我们注意到您工作的每个阶段最多持续几个月。
人民控诉员:他在太平间工作是有可能是有恋尸癖,在浴池工作是方便偷窥女人的屁股,去地质队打工是为了盗窃国家资源。没文化不可怕,关键他还不学好!
辩护人:请闭上你的臭嘴。他去医学院打工是为考医学院做准备,他过去同事的证词证明他吃苦耐劳,什么活都愿意干。
布罗茨基:
我喜欢勘探队的工作
来到大自然的世界
加入了一个封闭的同盟
而且非常浪漫
我们结束了我们的工作
测图版被弄得又脏又破
那些存在大沼泽的地方
都得到了优雅的标注
道路沿着河岸,绕过水坑
一刻不停的向前延伸
半遮半掩,隐隐约约……
人民控诉员:他就是这样处心积虑地悄悄地潜伏在工人阶级内部。
辩护人:恰恰相反,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的工作记录和工友们的证词说明他是作为一个完全称职的工人开始了劳动之路。他在雅库特勘察队的队友,地质学家爱德华·勃鲁姆施泰因回忆道:约瑟夫绝对是个田野条件下的自己人,他很清楚他作为矿石收集者和地质队员助手的职责,对我们的职业技艺满怀敬重。
人民控诉员:这一切只能说能他潜伏得比较深沉,伪装得比较巧妙。
法官: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您在工人阶熔炉里的锻炼是肤浅的,不彻底的,从1956年到1963年的八年间,您换了十三份工作,工作时间合计为两年零八个月。
辩护人:可是根据我国的法律,经常换工作并没有违法之处。
法官:但是劳动力的流动性对集约化的工业生产极为不利。我们有理由谴责那些不踏实的跳槽者。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在数周或数月的时间里仍然无法融入工作集体,无法深刻地体会工人阶级的世界观,更谈不上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更不能容忍的是您扰乱了一个苏联年轻人的成人仪式,如果一个青年的成人生活不是在军队或高校,而是在劳动生产中开始,那么就可以认定劳动体验将使他终身成为一个忠实的忠诚的,充满激情的苏维埃建设者。无数比您出色的多的青年作家参加了这一仪式,写下了振奋人心的诗篇。
人民控诉员:
“做吧!”锉刀轻轻的唱道
“做吧!”带齿轮的金属,钥匙
伟大的事业在痛苦中诞生
我们递上这样一把青春的钥匙
接过去开启自己的命运
法官:而您,您开了一个很坏的头。
人民控诉员:您走进来,抽烟,喝酒,吐痰,讲笑话,出一身臭汗,但工人阶级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群众雪亮的眼睛刺破了您的伪装。
布罗茨基:我无话可说,我本能地感觉自己是人民的一份子。
法官:人民的一份子?您的档案可没有这样显示。1960年开始,您就在非法出版物上写东西,那本杂志是叫,叫什么《句法》吧?他们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传播这本臭名昭著的地下刊物。
辩护人:他的作品如果有不妥之处,那最多也就是个人主义或悲观主义。
法官:难道还不够严重吗?当时国家安全委员会就警告过您必须早日醒悟,否则等候您的将是悲惨的生活和牢狱之灾。
布罗茨基:哦,我的档案,每个人都有一份自己跌档案,这份档案会越来越厚,如果碰巧是一位文学家,这份档案的增加速度会快很多,因为可以把你的手稿都加进去,诗歌或长篇小说。
法官:您于1962年1月29日被捕,在位于施帕列尔大街的克格勃内务部监狱关了两天,面临重罪起诉。
辩护人:但是由于犯罪事实不成立,我的当事人两天后就被释放了。
法官:好吧。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您曾经侥幸地躲过了人民的审判,但这回您恐怕不会像上回那么幸运。
人民控诉员:我以大卫王的名义起誓,您一定会被送到您该去的地方。
法官: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您目前从事什么工作?
布罗茨基:我写诗,我翻译约翰多恩和奥登的诗歌,还有十六世纪波兰巴洛克诗人的作品,我认为……
法官:不要说什么“我认为”,老实站好,不要靠墙,眼睛看法庭。如实回答法庭的提问!您有固定的工作吗?再说一遍,固定的工作。
布罗茨基:我想,这就是我的固定工作。法官:请准确地回答。
布罗茨基:我写诗啊!我想这些诗会发表出来的,我认为……
法官:我们对我认为不感兴趣,请您回答您为什么不工作?
布罗茨基:我工作,我写诗。
法官:我们对您所谓的诗不感兴趣,请准确地回答您的职业是什么?
布罗茨基:诗人,诗歌翻译者。
法官:是谁承认您是诗人的,是谁把您列入诗人的行列的,是作协还是文化部?
布罗茨基:没有人。是谁把我列为人类的呢?
法官(敲桌子):安静,安静,那您学过这个吗?
布罗茨基:什么?
法官:您学过怎么样成为诗人吗?您十六岁辍学,根本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而只有大学才能培养、才能教育出诗人。
布罗茨基:我不认为诗人是教育出来的。人民控诉员:那他妈是怎么搞出来的?
法官:请准确回答。
布罗茨基:我想...这应该(慌乱的)来自...上帝!
辩护人:法官阁下,根据苏维埃 1961 年颁布的相关法律,您无法对我的当事人提出反社会生活方式的指控,因为他不酗酒,不耍流氓,也不靠非劳动收入生活,同样也无法指控他不工作,没有收入。因为从他提交的可靠的收入证明来看,如果把他的收入除以他离开最后一次勘探队到被捕的这段日子的天数,每天的收入大概是一卢布,足够一个人的生活。
法官:但在本法庭看来,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的罪名不是不工作,而是频繁变换工作,以及收入少,靠父母生活。
人民控诉员:所以一样可以抓起来、关起来、流放、做苦役、下地狱!
辩护人:您和我一样明白,仅凭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是一项应该受到刑事追究的行为。
法官:托波罗娃律师同志,您无权考虑属于法庭权衡的事情。
人民控诉员:好在她说了也不算。
辩护人(把文件递给法官):这是一份权威的精神医学机构出具的病例,它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在此我郑重申请我们必须安排约瑟夫·亚历山大罗维奇·布罗茨基做全面的医学检查。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