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人,著名学者。196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65年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哲学所获研究生学位。师从杨一之先生与贺麟先生。1986—1988年在德国慕尼黑大学、波鸿大学、波恩大学作访问研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学术委员会副主任、西方哲学史室主任。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外国哲学史学会名誉理事长。
【小引】
思维的问题,都属于精神领域的问题,象思维也是这样。
下面五小节的反思,属于象思维中很重要的内容。
开悟是禅宗提出的问题,也是象思维的一个核心问题。只有开悟了,才能获得自由。自由也是开悟的一个标志。
中国的道家,特别是庄子,尤其重视自由,他的《逍遥游》,讲的就是如何获得自由,以及自由的表现是什么。庄子塑造了三个形象:
圣人 - 无功
神人 - 无名
至人 - 无己
跟它对立的,就是贪图功名,并将之据为己有。
而六祖慧能也提出了他的三无:无象,无念,无驻。
慧能的核心思想就是讲,无论是象、念及你感知的所有东西,皆是不可回避的,但是,人可以“无驻”,也就是,你不要停留在那里。
因此,慧能的三无归结为无执。你可以有象和意念在精神里流动,但是,当你不执着于任何一点时,你才是自由的。
可见,道家和禅宗在追求自由时是很相通的。这两个“三无”,都是使你破除束缚你思想自由的东西。
圣人无功,不是说不求功,不求名,恰恰是,有了大功有了大名,却不居,这样才能进入真正的自由状态。
一
开悟的艰难,是对一般人而言。或者说,是对于根器一般的大多数人而言。人在根器上是不一样的。
根器用通常语言说,就是人的天才。根器或天才杰出者,开悟并不难。这就如同学生解数学题时的表现一样,天份高的学生很快就能解出来,反之,天份差的学生,却思之再三,也解不出来。
根据《六祖法宝坛经》记述,六祖慧能,一听有人诵读《金刚经》就开悟了。而后去黄梅五祖处拜师,在答五祖所问时,五祖就知晓慧能已经开悟了。针对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慧能对之回应的偈,则更显示出他的开悟之心态。他的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中国佛教中禅宗密宗两派,源起于印度大乘佛教,以空无为本,所谓“缘起性空”。前述六祖慧能的偈,正是切中大乘佛教的“缘起性空”之道。
如果把天才开悟与原创联系起来考察,那么,开悟就不仅对于人的修心成佛成圣是根本法门,而且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人民素质的提高,对于发明创造力的培养和发展,也是根本法门。
无论何时何地,人类文明的创新发展,都有赖于那里具有培养天才人物的沃土,以及尊重与呵护天才人物的优越社会制度。天才人物乃是文明创新发展的引领者。
因为,天才人物,其悟性最高,开悟的能力最强。因此,他们具有最广阔的视野和最强的洞察事物本质的能力。而这种开悟的能力,则源于他们具有发达的象思维,是在“象的流动与转化”中展现他们的创新能力。
牛顿发现地心引力和万有引力,是起始于观察苹果落地的联想。瓦特发明蒸汽机,则是由观察水壶沸水蒸汽顶起壶盖的联想。许多仿生的发明,都起始于对于鸟类飞翔、鱼类游弋或其他动物运动的观察与联想,如此等等。
禅宗密宗源于大乘佛教的空无为本的“空无”,并不是数学的零,也不是常识所认为的什么也没有。这种“空无”,是排除杂念后所展现的广阔无垠的思想自由之空间。以这种空无为本的开悟,也是清除一切俗念杂念所获得的思想大自由。
二
追求自由和享受自由,是人类的天性。这种自由对于人的重要性,在于自由的人才是真正回归人的本真。以至于有一种说法,叫做“不自由,毋宁死”。
老子反复强调人需要回归于婴儿,也因为婴儿状态显示出人的本真的自由状态。人在成年之后,在生理上不可能再回到婴儿状态。老子所说的回归于婴儿,显然也不是生理上的回归,而是精神的回归。与常人所说的人当永葆童心类似。
从童真到成年,人的成长所经历的,就是接受人类多方面文明发展的教育。这些在家庭、社会、学校所受的教育,在使人变成文明人的同时,也给人套上不自由的绳索。什么意思?随着社会的进步,不仅科学知识需要不断创新,而且伦理、审美、生活方式,都需要不断创新。这时,固守传统的知识、伦理、美育和生活方式,就成为创新的障碍。
相反,这需要借鉴老子回归于婴儿的思想,也如现象学所说的,要在思想上对以往的传统科学、伦理、审美等观念加以“悬置”。或者如同禅宗密宗所倡导的“开悟”那样,排除一切旧有的宿念杂念,以便为创新开辟广阔的自由想象和思考的空间。
三
关于自由问题,庄子提出一种理想——“无待”。
“无待”这种自由理想,曾经受到来自“左派”的严厉批判。给庄子这种自由思想扣的帽子有:唯心主义、虚无主义、阿Q主义。唯心主义的西文词语是Idealism,其含义,并非完全如左派所理解的消极意义。其词根Ideal,就具有理想的意思。唯心主义包含有理想主义内涵。
特别需要提出来,庄子一书,不是论文集,而主要是寓言。这种寓言,其表述主要是借助象征、隐喻等描述的象思维,因此领会其意义,需要悟性即体道的方法。把庄子“无待”戴上概念思维的有色眼镜考察,认为庄子的“无待”,就是绝对不要任何条件的枉为概念。
由此推理,得出虚无主义,或是一种虚幻的主观胜利法——阿Q主义。可以说,这种批判完全是放空炮,跟庄子“无待”的本意不搭界。“无待”在庄子那里,就是《逍遥游》篇的核心思想,或者说,“无待”就是逍遥游。
在《逍遥游》篇有一段经典的描述:“若夫乗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彼且乎待哉?”这里所说的“无待”,显然不是无条件的。其前提条件很清楚,就是“乗天地之正”,和“御六气之辨”。从庄子“道通为一”的思想出发,不难理解,所谓“乗天地之正”和“御六气之辨”,不过是体道而“道通为一”的道行或悟道。就是说,“无待”这种理想自由,最大的思想自由或精神自由,最终归结为“道通为一”的自由。
四
在庄子看来,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上,其思想或精神都有所依赖或支撑,可称之为“有待”。
这种“有待”,主要是指思想中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也就是使人思想不自由的东西。因为,“有待”不能不使人思想或精神受到局限,从而处于凡俗、眼界狭隘的精神低下的境界中。
庄子的“无待”,正是针对使人精神不自由的障碍提出来的。这就是在《逍遥游》篇提出的著名的“三无”思想,即所谓圣人“无功”、神人“无名”、至人“无己”。“无待”主要就是这“三无”。
从老子到庄子,道家所倡导的“三无”,难道是表明道家根本就拒绝功名利禄吗?如果是这样看待道家,那么就还没有真正理解道家。从老子到庄子,都并非如此。他们实质上所祛除功名利禄的思想,可在他们主张“功成身退”中得到理解。就是说,道家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是完全不问现实生活的需要。
庄子所塑造的圣人、神人、至人,都是得道而能“与道为一”之人。这些得道而精神境界高尚之人,都是为世人建立过巨大功勋之人。但是,他们不居功,不把自己的功勋成为向人们无止境索取的筹码。相反,他们能发现新的贤德之人,能让贤。
圣人、神人、至人的贤德智慧在于,他们都知道社会发展,不可能一成不变,而需要不断发现和使用新的贤德之人。
五
在推崇古代尧舜让贤这一点上,可以看到儒家与道家是完全一致的。不过,两者的区别在于,对于让贤的目的不一样。
到春秋战国时期,道家对于自周代兴盛的礼乐文化及其制度,是持否定态度的。因为,道家认为,礼乐文化及其制度到此时已经僵化、异化。所以道家对“礼崩乐坏”,是持“道法自然”的态度,甚至是推波助澜。
而自孔子以来的儒家,对于“礼崩乐坏”即打破旧的礼乐文化及其制度,则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儒家对于诸侯国各自称霸,打破旧有的僵化格局,哀叹今不如昔,认为周公为西周建立的礼乐文化及其分封制度,完美无缺。因此对“礼崩乐坏”予以声讨和批判。
在这个问题上,孔子的思想显现出某种自相矛盾。在描述历史发展、社会变迁时,孔子曾提出“损益”这一范畴,表现出深刻的历史见解。他认为从夏代到商代、从商代到周代,都有所“损益”。就是说,都有继承又有否定而创新。对于过时的旧东西加以否定和对继承而创造的新事物予以肯定,是社会变迁的必然。但是对于春秋战国的社会变迁,为什么不能用“损益”来看待?不能不说,孔子对于社会急剧变化的春秋战国时期,表现出明显的向后看的保守性。而孔子这一春秋战国历史观,甚至影响了后来的整个儒家,使他们不能正确理解从诸侯国争霸到秦帝国的统一,乃是中国经过否定之否定的一次伟大的社会变革。